夜色,是敌后行动者最好的斗篷。
距离“老闸”泵站十几里外的虹口区边缘,一片因轰炸而半废弃的工厂区如同巨大的钢铁残骸,匍匐在黑暗之中。这里距离戒备森严的“虹口仓库区”核心地带尚有一段距离,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汽油、铁锈混合的独特气味,已预示着此地的不同寻常。
在一座被炸塌了半边的三层厂房废墟顶部,几块断裂的水泥板巧妙地搭成了一个隐蔽的观察哨。山猫整个人几乎融入了瓦砾的阴影里,仅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紧贴着一架缴获的、保养得还算不错的日军九三式6倍望远镜的目镜。他的呼吸放得极轻,左腿的枪伤在长时间的匍匐下隐隐作痛,但他纹丝不动。望远镜的视野里,远处那片灯火管制下依旧显出巨大轮廓的仓库区,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
“目标区域…确认。”山猫的声音通过一根连接下方废墟的细长铜管(简易传声筒)低沉地响起,带着战场磨砺出的冷静,“围墙目测三米高,双层铁丝网,带刺…间隔约百米有砖木结构的固定岗楼,探照灯…两座一组,交叉扫描…巡逻队…四人一组,配备三八式步枪,间隔…约十五分钟一轮…主通道有沙袋工事,疑似重机枪火力点…” 他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将观察到的防御细节一一报出。
下方,一处相对完好的厂房底层,空气污浊而压抑。一盏被黑布罩住大半的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摊在地上的手绘地图。林锋单膝跪在地图旁,额头上密布着冷汗,脸色在昏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臂的伤口,那里被老周用干净(相对)的布条重新紧紧包扎过,但剧痛和内部那无法忽视的搏动感,如同有烧红的铁钎在反复搅动。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志。他紧咬着牙关,下唇甚至被咬出了血痕,强迫自己将山猫传来的信息,用一支铅笔头艰难地在地图上标注出来。
他的动作因为伤痛和虚弱而显得有些滞涩、颤抖,但落笔的位置却异常精准。他标注的不仅仅是火力点和巡逻路线,更是探照灯扫射的盲区死角、围墙可能的锈蚀薄弱点、以及仓库群之间那些狭窄、利于隐蔽穿行的缝隙。
水生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湿布擦拭着几件刚找来的、散发着汗臭和鱼腥味的破旧衣物——苦力穿的短褂、沾满油污的工装裤、还有两顶破草帽。他的任务是负责小队在抵近时的伪装。秀才则紧张地守在一处破损的窗洞边,负责警戒这个临时指挥所的安全,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他偶尔回头看向地图旁的林锋,看到连长那强忍剧痛、汗如雨下的侧脸,心中的恐惧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取代——是敬畏?还是更深的不安?他自己也说不清。
老顾的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身形同样精瘦、穿着深色短打的年轻人,代号“夜莺”。他是老顾带来的地下党侦察尖兵,对虹口一带的地形和日伪活动规律极为熟悉,眼神同样锐利而沉静。此刻,“夜莺”正低声补充着山猫无法观察到的细节:“…仓库区东南角靠近黄浦江边,有大型排水口,直径约一米,常年污水排放,恶臭难当,守卫相对松懈…但水流湍急,内部情况不明。西侧外围,有一片战前遗留的工人简易棚户,尚未完全拆除,地形复杂,但近期日伪巡逻明显增多,疑似有暗哨…”
林锋在地图上重重画了一个圈,标记了排水口的位置,又在西侧棚户区打了个问号。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核心目标…三座…最大的…连体仓库…山猫…能否确认?”
望远镜后,山猫的瞳孔微微收缩,仔细调整着焦距。巨大的仓库群在夜色中如同连绵的山丘,但他凭借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观察,很快锁定了三座结构最厚重、守卫巡逻频率明显高于其他区域的大型仓库。“确认!三座联排,位置靠北,守卫密度最高,岗楼视野覆盖无死角。仓库大门厚重,疑似加装铁板…等等!”山猫的声音陡然一凝,“…巡逻队!有异常!”
林锋心头一紧,铅笔顿住:“说!”
“刚过去的一队四人巡逻兵…步伐、姿态…不对!”山猫的语速加快,带着职业侦察兵的敏锐,“步伐更沉稳有力,间距保持完美,行进间警惕性极高,视线扫描规律…不像普通守备部队!装备…看不太清,但枪械似乎更短小精悍,不像是标准的三八式…像是百式冲锋枪!还有…他们中间混着两个穿便衣的!虽然也戴着日军帽子,但气质…阴冷,像特务!”
“精锐…伞兵…特战队…还有76号的狗…”林锋的眼中寒光一闪。张孝安(灰雀)果然在仓库区加强了力量!这不仅仅是防御,更像是一个张开的口袋!“…还有吗?”
“暂时没有…等等!西侧!那片棚户区边缘!”山猫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有几个人影在晃动,看似在翻找废墟里的东西,像流民…但动作太刻意,眼神一直在瞟仓库区的岗哨和巡逻队…像是在…记录什么?”
陷阱的味道!林锋和老顾、夜莺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张孝安不仅在核心区域布下了精锐,还在外围疑似薄弱点(西侧棚户区)撒下了诱饵和眼线!等着他们往里钻!
“排水口…”林锋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个标记点,那里靠近黄浦江,恶臭和危险并存,但也意味着可能的生机。“…必须…抵近…看清…内部结构…水流速度…攀爬点…”
“我去!”夜莺主动请缨,声音低沉却坚定,“我对那边熟,水性也好。”
林锋摇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猛地用手撑住冰冷的地面才没倒下,左臂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老周立刻上前扶住他。
“连长!你的身体…”水生和秀才都急了。
“我…必须…去…”林锋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味道。仅凭山猫的远观和夜莺的描述,无法做出精确的行动判断。排水口是计划中关键的渗透点和撤离通道,风险极高,他必须亲自确认细节!这是身为指挥官的责任,也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特种兵本能。“…夜莺…跟我…山猫…继续…警戒…支援…”
老顾看着林锋那副摇摇欲坠却又固执如山的模样,知道劝不住。他沉声道:“好!我安排接应!夜莺,务必保护好林队长!注意水流和暗哨!”
片刻之后,两个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了废墟边缘的黑暗。
林锋换上了水生准备的苦力短褂,头上扣着破草帽,脸上、手上都涂抹了污泥和煤灰。夜莺也做了类似的伪装,像个瘦小的码头工人。两人弓着腰,利用断壁残垣的阴影,以一种近乎蠕动的方式,向着黄浦江的方向潜行。
每一步,对林锋来说都是煎熬。左臂的伤口随着身体的移动和地面的颠簸,每一次震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那内部的搏动仿佛要冲破束缚。高烧让他的视线时而模糊,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只能靠意志力强行维持清醒和平衡。夜莺紧紧跟在他侧后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随时准备搀扶或应对突发情况。
他们避开了主干道,在废墟、废弃的铁轨路基、甚至齐腰深的荒草丛中艰难穿行。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的腥气和垃圾腐烂的恶臭。远处仓库区岗楼探照灯的巨大光柱不时扫过天空和附近的开阔地,如同死神的视线。
终于,前方传来了沉闷的流水声,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浓度陡然升高。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圆形排水口出现在江堤下方,浑浊发黑的污水正源源不断地从中涌出,汇入翻滚的黄浦江中。水流湍急,在出口处形成漩涡,发出哗哗的声响。
两人匍匐在距离排水口几十米外的一处水泥管残骸后面。林锋强忍着眩晕和恶心,仔细观察:排水口直径确实够大,但内壁湿滑,长满滑腻的青苔。水流速度极快,冲力惊人。入口处的水深不明,水下很可能有杂物或铁栅栏(虽然情报说没有,但必须确认)。更麻烦的是,在排水口上方十几米的江堤上,有一个简易的木质岗亭,里面隐约有香烟的红点闪烁——一个固定哨!
林锋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预想的更糟。攀爬进入极其困难且危险,撤离时顺流而下也充满变数,而这个固定哨的存在,更是巨大的威胁!
就在他凝神思考对策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眩晕感如同重锤般狠狠砸中了他!眼前的一切瞬间旋转、变黑,左臂伤口的剧痛和搏动感骤然放大到极限!他身体猛地一晃,几乎要向前栽倒!
“小心!”夜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下沉的肩膀,将他死死按在掩体后面。
林锋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身体的崩溃。黑暗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排水口,又艰难地抬起,扫过远处仓库区那如同堡垒般森严的轮廓。
虎穴狰狞,陷阱处处。而承载着“雷霆”希望的身躯,却已濒临破碎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