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蕲春山间的湿气如纱般缠绕在归砚庐的屋檐与药圃之间。
李鹤卿立于祖宅那口传了三代的老井旁,手中握着一柄磨得发亮的药锄。
他凝视井口良久,忽而抬手,以锄尖轻敲井壁三圈——
咚、咚、咚。
声音沉闷,回荡在井中如闷雷滚过地底。
可就在第三声落下之后,余音里竟夹了一丝异响,空荡荡的,仿佛井底之下,并非实土,而是另有天地。
他眉头微蹙,眸光一沉。
这口井自祖父起便用作煎药取水,清冽甘润,从无异味。
可前日吴老栓说井水变甜,昨日归心鸟衔叶而落,今晨自己俯身探看时,水中倒影竟浮现师父李时珍的面容……桩桩件件,皆不合常理。
而最令他心头震动的,是昨夜少年陆青禾昏迷初醒后,目光直锁“湿邪入络图”时那一瞬的震颤——那不是寻常人的惊异,更像是灵魂深处某种封印被唤醒的共鸣。
李鹤卿不再犹豫,解下腰间随身携带的铜铃,将绳索缓缓垂入井中。
铃铛入水三尺,忽然轻轻一颤,发出一声低鸣,细听之下,竟与《未央卷》批注中所载“浊气盘结,声如腐脉”之症完全吻合!
他瞳孔微缩。
此音非病家体内所发,而是地脉受扰、阴气积聚之象。
书中曾记:“地有经络,通于人血;药根所系,不在枝叶,而在其脉。”难道这口老井之下,埋着《本草纲目》未曾记载的隐秘?
或是……师父当年刻意藏匿的线索?
正思忖间,陆青禾已悄然蹲至井沿,赤足贴地,指尖无意识抚过右掌心那枚蝶形胎记。
胎记边缘泛着极淡的金光,在晨雾中几不可见,此刻却微微发烫。
“它在……呼唤。”少年低声喃语,声音轻得像风掠过草尖。
李鹤卿侧目望去,只见他双目微闭,呼吸渐缓,竟似与井下某物产生了某种无形牵连。
那神情不似清醒,也不全然迷离,倒像是灵魂被牵引至某个遥远之地。
陈阿芥看得心急,抓了抓头:“先生,要不我下去看看?我小时候掏过黄蜂窝,钻狗洞都没卡住过。”
林十一皱眉欲阻,李鹤卿却微微颔首:“系紧绳索,不可深入太久。若有异动,立刻拉铃为号。”
陈阿芥咧嘴一笑,麻利地将粗绳绑在腰间,又往怀里塞了盏防风小灯,便顺着井壁凹处一步步滑下。
井深约十余丈,越往下,空气越是阴冷潮湿,待他双脚终于踩上淤泥时,四周已漆黑如墨。
他提灯四顾,脚下软泥陷足,腥气扑鼻。
正欲摸索前行,忽觉脚底触到一块硬物。
俯身扒开泥层,竟是一片焦黑木片,边缘蜷曲如炭,唯正面刻着半个“柒”字,笔划古拙,似是某种编号残迹。
“西山窑……”他心头一跳。
那是三十年前一场大火焚毁的官办药材焙制坊,专司《本草纲目》初版药样定型。
据闻大火连烧七日,匠人尽数葬身火海,仅七枚铜牌幸存,编号自“壹”至“柒”。
此后,《未央卷》勘校之事戛然而止,连李时珍也再未提起。
他手指微抖,刚欲将木片收起,眼角余光却瞥见井壁石缝间,缠绕着数缕细如发丝的金色藤蔓。
那藤色泽奇异,触之温润如玉,更奇的是,一旦灯光照拂,便迅速隐入石中,仿佛活物畏光。
鬼使神差地,他将那块“柒”字木片贴近藤根。
刹那间,整段根须竟轻轻搏动起来,节奏规律,宛如心跳!
陈阿芥骇然松手,踉跄后退,却不慎碰倒灯盏。
火焰熄灭前最后一瞬,他看见那藤蔓微微舒展,似在回应某种召唤。
就在此时,井口之上,归心鸟阿雀忽然振翅掠过,羽翼带起一阵微风。
一滴露水自叶尖坠落,恰好落入井心,荡开一圈涟漪——那波纹扩散之状,竟与草叶脉络分毫无异,一道主脉延伸,两侧细络对称展开,如同一幅微型的《本草图谱》。
林十一守在井边,全程未语,只将一切记入随身药笺。
当陈阿芥被拉上来,递出那块木片时,她立刻取出银针试其气息,针尾竟微微震颤,指向“心窍闭塞,魂有所寄”。
当晚,她连夜煎煮“通窍清络汤”,药引采自药圃中新栽的无心花——此花无蕊无香,传说能通幽冥之识。
她亲自喂陆青禾服下半碗。
药力行至膻中穴时,少年全身骤然一颤,额头渗出冷汗,嘴唇微启,吐出断续呓语:
“……第七日……天网不是书写的……是用命烧出来的……”
声音破碎,语调却诡异地平稳,频率起伏间,竟与李鹤卿记忆中某一刻完全重合——那是万历八年冬,讲病台崩塌之夜,师父最后一次公开讲医时,最后一句未说完的话,被轰然落石掩埋前的声波残响。
他猛地站起,心跳如鼓。
这不是巧合。
这个少年,这些符号,这口井,还有那本《本草拾遗》残卷……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真相:《未央卷》并未真正消失,它的最后一点灵识,仍在寻找承继之人。
而陆青禾,正是那个被选中的“承音者”——能听见医道残响、能感应药脉共鸣之人。
夜深人静,李鹤卿独坐书房,手中摩挲着一只旧玉瓶。
那是师父临终前亲手交予他的信物,叮嘱“若见天机重启,方可开封”。
三十年来,他从未开启。
窗外,云层渐聚,风起于山野之间。
乌云压顶,雷声滚过蕲春山脊,仿佛天地也在屏息等待某种重启。
归砚庐檐角铁马狂响,雨箭般击打药圃中尚未收拢的草叶,泥土翻涌出沉埋多年的湿腥气息。
李鹤卿立于梧桐树下,手中紧握一把锈迹斑驳的小铲——那是他十六岁那年,师父亲手赐予他掘第一株黄精所用之物。
树根东南三尺,土色微异。
他跪坐下来,一寸寸挖开泥层,动作轻缓如抚脉。
雨水顺着他额前散落的发丝淌下,模糊了视线,却浇不灭心头那一簇悄然燃起的火。
三十年了,这玉瓶始终未曾启封。
师父临终时的眼神他至今记得:不是嘱托,而是交付;不是遗憾,而是信由天命。
“若见天机重启,方可开封。”
而今井水变甜、少年承音、金藤搏动、残字现形……桩桩件件,皆非人力可为。
是夜,他终于将玉瓶自湿土中捧出。
瓶身温润如旧,只是那道封蜡早已皲裂,似被岁月无声啃噬多年。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轻挑,破封。
瓶口一倾,却无丹丸滑落,亦无秘卷飞出,唯有一缕极淡的清香逸散而出——刹那间,满园药气竟为之凝滞。
那香不似沉檀,不类兰麝,倒像是千百种草木精魂焚尽后余下的最后一息呼吸。
它在空中盘旋片刻,便随风雨消弭无形。
李鹤卿怔然良久,忽有所悟。
此香非为留存,只为唤醒。
他起身,将空瓶置于井口正中,瓶口朝上,如承甘露。
转身对陈阿芥低声道:“依我方才所授节奏,以药锄轻击井壁三十六下,间隔如脉搏跳动,不可急,不可缓。”
陈阿芥点头,接过药锄,依言而行。
第一下落下,井底无声。
第五声响起,归心鸟阿雀忽然偏头,羽翼微张。
至第十八下,陆青禾猛地抬头,掌心蝶形胎记灼热如烙铁,整个人僵立原地,似被无形之线牵引。
第二十七下敲罢,井中淤泥之下,那数缕金色藤蔓竟缓缓舒展,如同苏醒的经络,自石缝蜿蜒而上,缠绕井壁,隐隐泛出萤火般的光泽。
最后一击落下。
轰——
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流自井底奔涌而上,顺着金藤疾驰,直贯入空瓶之中!
瓶身瞬间炽亮如熔玉,其上浮现一行朱砂批注残影,笔迹苍劲古拙,正是李时珍晚年独用的“飞星体”:
“道成于微,不在显处。”
字迹浮空三息,随即碎裂成灰,连同玉瓶一同化作点点星尘,随风飘散。
众人默然伫立,唯有雨声不歇。
次日清晨,樵夫吴老栓扛着新柴上门,抹了把脸上的露水,咧嘴笑道:“昨儿半夜可怪了,听见你们这口井里有人念药名,一句‘忍冬藤,性寒味甘’说得清清楚楚,把我吓得差点摔下坡!”他浑不在意地笑骂两句,转身离去。
可屋内众人面面相觑,心头俱是一震。
他们知道,那不是幻听。
陆青禾默默走向药圃,在那株新开的无心花旁蹲下身来,从怀中取出那本残破医书——封面焦痕斑驳,边角卷曲,正是昨日井底所得《本草拾遗》残卷。
他轻轻翻开,纸页遇风自动翻动,泛黄的末页之上,墨迹缓缓浮现又渐次淡去,宛如天书写就:
“此卷已尽,新篇由人写。”
话音未落,归心鸟振翅而起,爪中赫然抓着一片焦木残角,投入庐前香炉之中。
火光一闪,青烟升腾,那焦木边缘刻着半个“柒”字,与井底所见完全吻合。
李鹤卿凝视火焰,久久不语。
而在这一夜风雨之后,归砚庐门前的老槐树下,二十余味药材已被静静平铺于竹匾之中,色泽各异,形态纷呈。
晨光初透,雾气渐收。
李鹤卿缓步上前,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今日开坛辨药——不许看形、不许嗅气、不许尝味。”
他顿了顿,袖中手指微微一屈,似在感应某种无形的律动。
“只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