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光如薄纱般铺洒在归砚庐前院,青石板上还浮着夜雨留下的湿痕。
二十余名乡童席地而坐,衣衫粗朴,眼神却亮得像山间初升的星子。
他们望着那位素袍长身的先生——李鹤卿站在人群中央,手中并无医书典籍,只捧着一株刚从后园掘出的柴胡根。
根须沾泥,茎叶微黄,在朝阳下泛出淡淡的青灰光泽。
他将它高高举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谁来说说,它为什么叫‘柴’胡?”
孩子们面面相觑,有的低头抠手指,有的悄悄看向身旁同伴。
沉默片刻,坐在第一排的小少年陈阿芥终于鼓起勇气,细声开口:“因……因为它常长在柴堆边,又能疏解郁‘结’——就像劈开木头一样,把心里闷着的气给分开了。”
话音落下,四下安静了一瞬,随即有人低声附和。
李鹤卿目光一亮,含笑点头,眼中掠过一丝欣慰。
这孩子记性好,心也细,更难得的是,懂得从生活里看药性。
“说得极是。”他缓缓蹲下身,当众将那株柴胡投入早已架起的大锅中,汤水翻滚,药香渐起。
“今日第一课:药不在纸上,不在书里,而在土里、在风里、在人心里。你们记住,一个医者若只会背方子,不如药铺里的学徒;唯有看见草木生于何处,知其为何而生,才能真正听见它的声音。”
孩子们听得入神,有几个甚至不自觉地往前挪了挪屁股。
李鹤卿没有再讲更多理论,只是让他们轮流去摸那锅中的药材,闻其味,观其色,问他们各自的感受。
有人觉得柴胡气味辛辣,像是风吹过枯草坡;有人说它入口先苦后甘,像极了日子本身。
这一日的讲学,无台无座,无经无卷,却在每个人心中种下了一粒种子。
自那日起,药膳婆婆郑三娘便每日寅时起身,踏着露水进厨房熬粥。
她曾是静语七姑之一,年轻时以毒膳闻名江湖,晚年悔悟,甘愿隐于乡野,用一生所学调养体弱孩童。
她煮的药粥,以粳米为基,加入山药健脾,莲子安神,红枣补血,火候精准到一分不多、一秒不少。
可连续几日,她发现角落里的陈阿芥总偷偷把半碗粥倒在院角沟渠。
那孩子低着头,动作隐蔽,以为无人察觉。
第三天清晨,她不动声色端着新熬的粥走到他面前,轻声道:“今天这碗,加了点黄连末。”
陈阿芥一怔,低头一看,果然粥面浮着些许细末,颜色微苦。
他脸涨得通红,手指紧紧攥住碗沿。
“你怕吃白食?”郑三娘并不责备,反而笑了,“可良药苦口,若连这点苦都咽不下,将来怎么扛得起病人的命?回去想想,你是来学医的,不是来还债的。”
少年垂首不语,最终一口一口,将整碗苦粥喝尽。
自那以后,他再未倒过一滴。
夜晚的归砚庐格外静谧。
檐下挂着一盏纸灯笼,映出一个伏案的身影——夜读童双桃,蝶茧侍女幸存者,靠着偷听旧日医师问诊、捡拾残卷自学成才。
此刻她正研习《女科辑要》,至“血崩不止”一条,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
雨忽然落了下来,淅沥打在瓦片上。
她顾不得多想,抱着书册冒雨叩响了李鹤卿的房门。
门开了,冷风夹着雨丝扑入。
李鹤卿见她浑身湿透,发梢滴水,当即皱眉,一把将她拉进屋内。
“换衣服,去烤火。”语气不容置疑。
双桃瑟缩了一下,还想说话,却被他止住:“现在不说医理,先活过来再说。”
待她换上干衣,蜷在炭盆旁微微发抖时,李鹤卿才踱步过来,轻轻问道:“你说血崩难治,那你告诉我——你见过女人流血最多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双桃愣住,抬头看他。
“是生孩子。”他说,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十指连心,痛到撕裂骨髓,血流如注,可那是生机,不是死路。所以治崩漏,第一要想的不是止血,而是判断她是快死了,还是快活了?方向错了,药再好也是杀人。”
少女瞳孔微震,仿佛有闪电劈开迷雾。
那一夜,她在灯下记下了这句话,笔迹深重,几乎划破纸背。
数日后,归砚庐柴门半开,山风穿堂。
李鹤卿正在整理学生们的脉案笔记,忽闻门外脚步迟疑。
抬眼望去,一名女子抱着幼女立于阶前,面容憔悴,眼中却带着最后一丝倔强。
那孩子面色萎黄,呼吸短促,指甲边缘竟隐隐泛着青紫色。
“先生……”女子声音沙哑,“我女儿已咳了九个月,太医院断为‘痨瘵’,棺木都备好了。我们不信命,只想问一句——还有救吗?”
李鹤卿起身迎上前,目光落在小女孩的手上,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家中是否新砌灶台?”林十一抱着女儿站在归砚庐的石阶前,山风穿堂而过,吹得她鬓发散乱,衣角猎猎。
那孩子伏在母亲怀中,呼吸短促如断线之铃,面色萎黄,唇无血色,十指指甲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像是被寒霜蚀过的枯叶。
李鹤卿缓步上前,蹲下身来,轻轻托起小女孩的手。
他凝视片刻,目光忽落于其指尖微颤处,又抬眼望向林十一:“家中近日可有动土?灶台是否新砌?”
林十一一怔,低声道:“三个月前重修了厨房,用的是西山运来的黑石……说是坚固耐烧。”
李鹤卿眸光微沉。
他起身踱至院角柴堆旁,取了一柄铁锹,对身旁陈阿芥道:“去叫两个力气大的村民,随我去她家。”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一行人匆匆赶至村东陋屋,只见灶台崭新,灰泥未干,石料黝黑如墨,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气。
李鹤卿俯身细嗅,眉头骤然锁紧——那是迷心花经年腐烂后渗入岩层的气息,此物本生于阴湿绝谷,误作建材埋于灶底,烟火蒸腾之下,毒气随热上升,日日侵肺入络,久之则咳血不止,形似痨瘵,实为“熏毒闭肺”。
“撬开!”他一声令下,铁器凿入地基,碎石飞溅。
当灶底泥土被彻底掀开时,一股浓烈腥秽扑面而来,众人掩鼻后退。
只见石缝之间缠绕着丝丝暗红菌丝,状若蛛网,触之黏腻,正是迷心花残根所化之蛊霉。
李鹤卿当即命人清尽污土,更换灶基,并取苏半夏所授苗疆古法“引蛊归墟”。
他请来半夏留下的银针与赤鳞粉,亲自以特制药油涂抹女童脊背,再用玉尺轻刮督脉。
不过半炷香工夫,孩子背部竟浮现出细密黑纹,继而渗出缕缕黑絮,如虫行丝吐,缓缓排出体外。
林十一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声音哽咽难言:“十年前我跳海逃生,只为挣一条命……今日才知,原来活着,不只是喘气。”
夜雨随之而至,初时淅沥,继而倾盆。
暴雨敲打瓦片,讲堂屋顶年久失修,几处裂缝开始滴水。
陈阿芥抱来陶盆接漏,忽然仰头惊呼:“先生!快看那梁上——”
李鹤卿闻声抬头。
只见雨水顺着屋顶裂痕蜿蜒流下,在斑驳墙面上勾勒出奇异纹路:主脉分明,支络交错,竟与《灵枢》所载“肺痹”之湿邪入络图惊人相似。
他心头一震,默默取出炭笔,立于墙前,就着水流之势,一笔一笔描摹下来。
水迹流动不息,他也随之勾画不停,仿佛天地正在亲自授课。
“记住,”他对围拢过来的孩子们轻声道,“药不在书里,病也不在纸上。天地皆课本,风雨亦师友。”
那一夜,雨未停,灯不熄。
墙上墨迹未干,映着跳动的烛火,宛如活络运行的经脉。
更深露重之时,归砚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杂在雷鸣之间,几乎难以分辨。
紧接着,门环猛地震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