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读本源:《增广贤文》中的劝学哲思
“人学始知道,不学亦徒然” 出自明代儿童启蒙读物《增广贤文》,其文本脉络可追溯至儒家 “劝学” 传统的千年积淀。这句话以近乎白话的韵律,构建了一个二元对立的认知命题:“学” 与 “不学” 并非简单的行为选择,而是关乎 “知道”(通晓天理人道)与 “徒然”(徒劳无功)的生存本质。从文字训诂看,“学” 在甲骨文中山 “爻”(象征知识符号)与 “冖”(覆盖、传授)组成,本义为 “接受知识传承”;“道” 在《说文解字》中释为 “所行道也”,既指宇宙规律,亦指人生准则。两句通过 “始” 与 “亦” 的逻辑勾连,将学习从工具层面提升至存在论高度 —— 人唯有通过学习开启认知,否则生命将陷入无意义的空转。
这种表述暗合了《荀子?劝学》“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的认知方法论,却以更直白的民间智慧形态流传。《增广贤文》作为民间蒙学经典,其编纂者将儒家 “学而时习之” 的精英理念转化为大众可感的生活哲学,使 “学习” 超越科举应试的功利性,成为关乎个体安身立命的普遍命题。在农耕文明的语境中,这句话既是对 “耕读传家” 传统的呼应,也是对底层社会 “目不识丁” 困境的现实观照 —— 当知识被视为突破阶层固化的钥匙时,“不学亦徒然” 便成为对命运枷锁的一声沉重叹息。
二、哲学根基:中西方认知论的殊途同归
儒家 “学而知之” 的实践理性
孔子在《论语》中首分 “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学之” 三境,虽肯定 “生知” 的先天性,却以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将 “学” 作为普通人趋近圣贤的唯一路径。孟子进一步以 “良知”“良能” 为端,强调 “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认为学习是对先天善性的唤醒与扩充。至荀子,“性恶论” 使 “学” 成为后天改造人性的必然:“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这种 “化性起伪” 的理论,将 “学” 定义为对自然本性的超越,与 “人学始知道” 形成严密的逻辑闭环 —— 人若不通过学习构建文明规训,便只能停留在 “饥而欲食,寒而欲暖” 的生物本能层面,沦为 “徒然” 的存在。
宋明理学对 “学” 的阐释更具形而上色彩。朱熹提出 “格物致知”,认为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将学习视为通过对外在事物的探究以抵达 “天理” 的过程;王阳明则以 “知行合一” 打破知与行的割裂,强调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使 “知道” 不仅是知识获取,更成为生命实践本身。这种从 “求知” 到 “行道” 的转化,恰是对 “不学亦徒然” 的深层注解:若仅有知识而无践行,便如《尚书》所讥 “知之非艰,行之惟艰”,终究是徒劳的空谈。
西方哲学中的认知觉醒之路
古希腊哲学对 “学习” 的思考始于苏格拉底的 “产婆术”—— 他认为知识本存在于灵魂之中,学习只是通过对话将其 “接生” 出来,这与孟子 “求其放心” 的理念异曲同工。柏拉图在《美诺篇》中以 “回忆说” 阐释认知本质:“一切学习只不过是回忆罢了”,将学习视为对理念世界的回溯;亚里士多德则更重经验,在《形而上学》中开宗明义:“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认为人类通过感官经验与理性思考逐步趋近真理。这种从 “灵魂回忆” 到 “经验归纳” 的认知论谱系,与儒家 “尊德性” 与 “道问学” 的分野形成跨文明的呼应 —— 无论东方 “格物致知” 还是西方 “经验主义”,都将 “学习” 作为破除蒙昧、趋近真理的必由之路。
至现代,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 “此在” 的 “被抛性”,认为人天生处于对存在意义的 “无知” 状态,唯有通过 “筹划”(即主动认知与实践)才能赋予生命以意义。这一理论某种程度上是 “人学始知道” 的存在主义诠释:人若不通过学习(对存在的反思与探究)突破 “被抛” 的茫然,便只能在 “沉沦” 中虚度此生,恰如 “不学亦徒然” 的现代哲学转译。
三、认知科学视角:学习如何重塑大脑与人性
神经可塑性:学习的生物学基础
当代认知科学证实,人类大脑的 “可塑性” 贯穿一生。婴儿出生时虽具备基本的神经架构,但突触连接的密度与效率需通过后天学习不断优化。哈佛大学 “零点计划” 研究表明,儿童期的学习体验会影响前额叶皮层(负责决策、规划)的发育,而缺乏学习刺激的大脑会出现神经连接 “修剪过剩” 的现象,导致认知能力退化。这一发现为 “人学始知道” 提供了科学注脚:正如古希腊哲学家将灵魂比作 “未书写的白板”,现代神经科学证明,大脑的 “知道” 能力并非先天完备,而是需要通过 “学习” 这一 “书写” 过程逐步构建。
成年后的学习同样能改变大脑结构。伦敦大学对出租车司机的研究发现,长期记忆道路地图的司机海马体体积显着大于常人,证实了 “用进废退” 的神经学规律。这恰如荀子所言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学习通过持续的神经重塑,使 “知道” 从可能变为现实。反之,“不学” 则意味着神经连接的固化与萎缩,对应 “徒然” 的生物学本质 —— 当大脑失去更新能力,生命便陷入功能性的停滞。
认知发展阶段:从 “无知” 到 “知道” 的阶梯
皮亚杰的认知发展理论将儿童思维划分为感知运动、前运算、具体运算、形式运算四阶段,每个阶段的跃迁都依赖于与环境的互动学习。其中 “形式运算阶段”(约 11 岁起)的出现,使人类具备抽象思维能力,得以理解 “道” 这类形而上概念。这一过程印证了 “人学始知道” 的阶段性 —— 若缺乏相应阶段的学习刺激,认知将停留在 “前运算” 的表象思维,无法抵达 “知道” 的理性层面。维果茨基的 “最近发展区” 理论则进一步指出,学习的本质是在 “实际发展水平” 与 “潜在发展水平” 之间搭建 “脚手架”,而 “不学” 意味着放弃搭建脚手架的可能,任由认知停留在 “徒然” 的原地。
从进化心理学看,人类幼年期的超长依赖期(远超其他灵长类),本质上是为学习预留的生物适应。这种 “未完成性” 决定了人必须通过后天学习填充生命内容,正如德国哲学家蓝德曼所言:“人是未特定化的动物,这种未特定化赋予人向世界开放的可能性。”“人学始知道” 正是对这种 “开放可能性” 的自觉回应 —— 唯有通过学习,人才能超越生物本能,成为具有自我意识的 “文化存在”,而 “不学” 则意味着退回动物式的 “特定化” 生存,陷入存在论意义上的 “徒然”。
四、历史镜像:从竹简到硅片的学习革命与 “徒然” 困境
知识垄断与平民教育的千年博弈
商周时期,“学在官府” 使知识成为贵族特权,甲骨文中 “学” 字的早期形态即象征贵族子弟在特定场所接受占卜、礼仪教育。春秋时期,孔子 “有教无类” 打破知识垄断,将 “学” 从宫廷推向民间,但直至唐宋,科举制度仍使底层民众的学习机会极为有限。明代《增广贤文》的编纂,本身就是庶民教育兴起的产物,“人学始知道” 在当时的现实意义,是劝诫寒门子弟通过学习突破 “农之子恒为农” 的命运枷锁。这种语境下的 “徒然”,既是对文盲处境的描述,也是对阶层固化的抗争 —— 据统计,明清时期全国文盲率高达 90% 以上,那些 “不学” 的农民大多终身被束缚在土地上,难以知晓外界的 “道”(如商业规则、政治秩序),只能在 “徒然” 中重复祖辈的生存模式。
近代以来,义务教育的普及使 “学习” 从特权变为权利。1949 年中国文盲率约 80%,至 2020 年已降至 2.67%,这种剧变印证了 “人学始知道” 的社会价值:当亿万农民通过学习掌握科学种植、城市规则,他们便不再是 “徒然” 的土地附庸,而成为具有主体性的现代公民。但与此同时,知识获取的平等化也带来新的问题:当 “知道” 的门槛降低,“学” 与 “知道” 的本质关系是否发生了异化?这成为当代解读 “人学始知道” 的新命题。
信息爆炸时代的 “伪知道” 危机
互联网时代,知识获取的便捷性达到历史顶峰,但 “知道” 的深度却面临消解。谷歌搜索使 “知道” 变为指尖的快速检索,碎片化阅读让 “知道” 停留在信息堆砌层面,这与传统意义上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 的 “知道” 形成尖锐矛盾。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预言的 “知识过剩而智慧匮乏” 正在成为现实 —— 当一个人可以随时查询 “量子力学” 的定义,却未必理解其哲学内涵;当 “道” 被拆解为无数知识点,“知道” 便异化为信息囤积,而 “不学亦徒然” 可能转化为 “学亦徒然” 的现代困境。
这种困境在教育领域尤为突出。标准化考试将 “知道” 量化为分数,使学习沦为应试技巧的训练,学生可能 “知道” 公式定理,却未必理解知识背后的思维方法与人文精神。这恰是对 “不学亦徒然” 的反向警示:若学习脱离了对 “道”(本质规律与生命意义)的追寻,即便终日苦读,也可能陷入 “徒然” 的认知空转。正如怀特海在《教育的目的》中批判的 “惰性知识”—— 这些知识 “仅在大脑中待了进去,却从未真正活过”,与 “不学” 的 “徒然” 本质上并无二致。
五、“知道” 的三重维度:从知识到智慧的生命跃升
器物之知:技术层面的 “知道”
《增广贤文》中的 “知道”,首先指向生存技能的习得。在农耕社会,“学” 是掌握稼穑、工匠技艺的途径,“不学” 则意味着无法独立谋生,沦为 “徒然” 的依赖者。这种 “器物之知” 至今仍是学习的基础维度 —— 现代人学习编程、外语、驾驶等技能,本质上与古人学耕织无异,都是通过 “学” 获取安身立命的工具。但需警惕的是,若将 “知道” 局限于器物层面,便会陷入庄子所批判的 “道隐于小成”,使学习沦为功利性的技术训练,失去对 “道” 的终极关怀。
义理之知:伦理与规律的 “知道”
更高层面的 “知道”,是对社会伦理与自然规律的认知。儒家强调 “不学礼,无以立”,将 “学” 作为理解君臣父子之道的途径;道家主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认为 “学” 是领悟自然法则的过程。这种 “义理之知” 超越了工具理性,指向对 “道” 的整体性把握。在现代社会,“学” 不仅是掌握科学定律,更是理解生态伦理、社会公正等现代价值 —— 若缺乏对这些 “道” 的认知,即便掌握尖端技术,也可能因 “不学” 而沦为破坏生态、践踏伦理的 “徒然” 存在,如科技伦理学家所警示的 “技术越发达,越需要人文之‘道’的制衡”。
性命之知:生命意义的 “知道”
终极意义上的 “知道”,是对生命本质的觉悟。禅宗公案中,慧能 “闻经悟道” 的故事,印证了 “学” 不仅是向外求知,更是向内求心。宋儒张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的志向,将 “知道” 升华为对人类命运的担当。这种 “性命之知” 超越了知识范畴,成为一种生存智慧。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 “知道” 是对 “存在” 的本真领悟,而 “不学” 则意味着陷入 “非本真” 的沉沦状态,在 “常人” 的裹挟中失去自我,沦为 “徒然” 的生命过客。
从 “器物” 到 “义理” 再到 “性命”,“知道” 的三重维度构成了学习的进阶路径。《增广贤文》的智慧在于,它以 “徒然” 警示停留在低级阶段的学习,实则呼唤学习者超越功利,向 “知道” 的深层迈进 —— 正如孔子所言 “朝闻道,夕死可矣”,真正的 “知道” 是对生命意义的终极确证,而 “不学” 或停留在表面的 “学”,都会使生命失去这种确证的可能。
六、当代诠释:终身学习时代对 “徒然” 的重新定义
学习作为存在方式:对抗 “徒然” 的现代策略
在知识更新周期以分钟计算的时代,“人学始知道” 呈现出新的紧迫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学会生存》报告提出 “终身学习” 理念,将学习从阶段性行为变为贯穿生命的存在方式。这意味着 “知道” 不再是某个终点,而是持续的认知迭代,而 “不学” 的 “徒然” 也不再仅指文盲状态,更包括拒绝更新认知的僵化思维。例如,当算法重构信息传播方式,那些固守传统认知模式的人,即便受过高等教育,也可能因 “不学” 而陷入对时代的 “徒然” 隔膜。
数字化学习中的 “道” 与 “器” 之辨
在线教育、AI 辅助学习等技术革新,使 “学” 的形式发生巨变,但 “知道” 的本质并未改变。王阳明在龙场驿 “动心忍性” 而悟道,印证了真正的 “知道” 需要内在的反思而非外在的工具。如今,当 VR 技术可以模拟 “格物” 过程,但若缺乏 “知行合一” 的实践,“知道” 仍可能停留在虚拟层面。这要求我们在数字化浪潮中重思 “人学始知道” 的核心:技术是 “学” 的工具,而 “知道” 的关键在于通过学习唤醒对 “道” 的自觉 —— 无论是竹简上的文字还是屏幕上的代码,唯有引导人思考存在、伦理与意义,才能避免 “学亦徒然” 的技术异化。
教育公平与 “知道” 的权利伦理
当代社会对 “不学亦徒然” 的反思,已从个人层面延伸至社会正义领域。全球仍有 7.73 亿文盲人口,他们的 “徒然” 不仅是个人命运,更是社会发展的失衡。“人学始知道” 因此成为一种权利宣言 —— 每个个体都应有 “学” 的机会,以获得 “知道” 的权利。这种理念推动着教育公平的实践,如中国 “教育脱贫攻坚” 工程,通过阻断贫困代际传递,让千万农村儿童摆脱 “不学亦徒然” 的宿命。但与此同时,优质教育资源的垄断也在制造新的 “认知鸿沟”,提醒我们 “学” 的机会平等,才是实现 “知道” 可能性的前提。
七、结语:在 “学” 与 “知道” 之间,丈量生命的厚度
“人学始知道,不学亦徒然” 穿越六百年时光,至今仍在叩击着现代人的认知自觉。它不是简单的劝学口号,而是对人类存在状态的深刻洞察:人因 “未完成性” 而必须通过学习构建意义,又因 “自由意志” 而拥有选择 “学” 与 “不学” 的权利。从儒家的 “为己之学” 到存在主义的 “自我筹划”,从神经突触的生物塑型到文明传承的文化使命,“学” 的本质始终是人类对 “徒然” 生存的主动超越。
在这个信息泛滥却意义匮乏的时代,重思这句话的深意,或许正在于提醒我们:“知道” 不是知识的简单累加,而是对 “道”(规律、意义、价值)的不懈追寻;“学” 不是被动的灌输,而是主动的认知觉醒与生命实践。当一个人通过学习不仅知晓 “器物之技”,更领悟 “义理之则”,最终抵达 “性命之境”,他便超越了 “徒然” 的生物存在,成为真正 “知道” 的人 —— 这既是《增广贤文》的朴素期许,也是人类文明对自身的永恒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