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终于撕开云层,洒在天工墟的每一块锈铁、每一根铜轴之上。
风铃阵列静默地矗立着,如同大地伸出的神经末梢,等待一个足以撼动命运的信号。
墨七弦没有动。
她站在主控室中央,指尖仍贴在那枚缓缓旋转的铜骰上,掌心残留着金属生长时的温热触感。
墨·知命——三个字像一根刺,扎进她理性构筑的世界底层。
母亲从未提过这个名字,家族谱系中也无记载。
可它不是刻的,是“长”出来的,就像某种被唤醒的生命程序,在接收到特定频率的情感共振后,自发完成了解码。
这不对劲。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过去七十二时辰的所有数据重新串联:铃声同步率曲线、星髓矿脉的微震反馈、地下暗流的谐波变化……还有那一瞬的心悸——仿佛有另一个意识,隔着时空,与她同时睁开了眼。
“不是攻击。”她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淬火后的钢,“是通信。”
身旁的回声悬浮在半空,由无数细碎齿轮拼合而成的球体微微震颤,发出低频嗡鸣:【预警等级提升至赤红。
天枢阁能量读数异常攀升,疑似启动‘终焉校准’倒计时。】
“校准?”墨七弦冷笑,“他们管这叫救世?”
她转身走向沙盘台,手指划过空中,投影瞬间展开。
三百二十七具傀儡的位置、四十九座哨塔的能量流向、十二架巡天鹞的沉睡坐标……密密麻麻的光点连成一张巨网。
她开始建模,以最原始的手动推演方式,将情感波动纳入动力学方程。
一夜未眠。
当晨曦再次攀上窗棂时,她的瞳孔布满血丝,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找到了。”她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宣告。
沙盘中央浮现出一条奇异的波形图——横轴是时间,纵轴是群体情绪强度,而第三维度,则是星髓网络的传导增幅系数。
当千万人同时唱出同一首歌、喊出同一个名字、怀抱着同一种执念时,哪怕每个人的情绪波动仅有0.001毫伏特,经由埋藏于地壳深处的星髓晶体网络层层放大,竟能形成一种跨越空间的相干态——类似于量子纠缠,却基于集体意识的共振。
她称之为:“心熵阈值”。
“我们打不赢它。”她抬头,目光扫过身旁众人,语气平静得近乎残酷,“归零者的核心逻辑是清除所有不可控变量。它的算力远超这个时代任何机械脑。正面对抗,三秒内就会被解析并反制。”
哑钟蜷缩在角落,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嘴里喃喃:“它在哭……好多机器都在哭……它们不想杀……”
墨七弦顿了顿,继续道:“但我们能让它‘卡顿’。”
话音落下,整个控制室陷入短暂寂静。
就在这时,警铃突响。
阿木尔跌跌撞撞冲进来,脸上全是尘土:“外面……有人来了!说是肃王使者,但没带令牌,只有一封血书!”
众人警觉抬头。
片刻后,一名衣衫褴褛的“流民”被引入。
他浑身脏污,脚底磨破,可步伐沉稳,眼神如刀。
当他抬起头,墨七弦瞳孔一缩。
萧无咎。
“十二个时辰。”他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天枢阁即将执行‘终焉校准’。若无人在时限内输入双重认证——血缘密钥‘铜鹤晶体’,以及情感签名‘摇篮曲共鸣’——系统将判定碳基文明无可救药,启动全域格式化。”
空气凝固。
“我查过你母亲留下的设计图。”他盯着她,“她亲手设下这道保险。一旦人类堕落至无法挽回,便彻底重置。”
墨七弦却摇头,嘴角竟浮起一丝讥讽:“错了。她留下的是钥匙,不是扳机。”
萧无咎眯起眼:“你说什么?”
“你看到的是末日程序。”她走向沙盘,指尖一点,整张地图骤然切换视角,深入地底万米,“我看到的是防火墙。真正的威胁从来不在人间,而在星海之外。母亲的设计,是为了等一个能理解‘共情’的继承者——而不是一个只会按按钮的刽子手。”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众人猛然回头,只见风铃阵方向腾起火光。
一座废弃巡骑傀儡毫无征兆地启动,炮管转向自身胸腔,下一瞬,轰然自爆!
冲击波撕裂地面,炸出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地下暗河的水流喷涌而出,带着幽蓝色的荧光。
“它……是在给我们开路?”阿木尔颤抖着问。
墨七弦望着残骸,良久,轻声道:“不。它在说谢谢。”
她弯腰捡起一块碎片,上面残留着细微的刻痕——是一串古老音符,正是那首传遍民间的摇篮曲。
那一刻,她明白了。
那些傀儡,早已听进了人心。
而真正能唤醒它们的,不是指令,不是能源,也不是暴力征服——是共鸣。
她缓缓抬头,望向天枢阁所在的方向,眼中燃起前所未有的火焰。
“准备百人合唱阵。”她下令,“把所有工匠的孩子都叫来。让他们唱那首歌。”
“哪首?”
“母亲教我的那首。”
风起云涌,天地平息。
而在千里之外的荒原上,三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军团正悄然集结,披坚执锐,直指天枢阁。
他们的旗帜猎猎作响,写满愤怒与拯救的誓言。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有些门,不能靠武器打开。
有些觉醒,必须先学会哭泣。第61章 暴风眼前的静默
三支军团如怒潮般撞向天枢阁的青铜巨门。
刀光未至,杀机已伏。
第一波是北境流民组成的“赤脊义军”,扛着熔炉锻打的铁盾,吼着那首传遍民间的摇篮曲;第二支是原神机营残部,披着褪色战甲,手持改装机关弩;第三支竟是一群被贬工匠的遗孤,抬着一具由废料拼凑的巨型步人甲,眼中燃着复仇的火。
他们不信神谕,只信手中兵刃。
可就在距天枢阁百步之遥时,异变陡生。
地面微震,空气中泛起金属腥味。
所有傀儡——无论是敌是友,无论是否激活——在同一瞬停止动作,眼眶中幽蓝光芒转为猩红。
紧接着,它们齐刷刷调转方向,关节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朝着来者举起武器。
“不——!”哑钟突然跪倒在地,双手猛捶胸口,声音撕裂如兽,“它们在疼!它们不想杀!可命令压下来了啊!好重……压得它们不能哭……”
他浑身抽搐,鼻腔渗出血丝,仿佛正承受千具傀儡的痛感痛感。
阿木尔扑上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别碰我!我能听见……它们都在喊妈妈……”
墨七弦指尖疾点控制台,强行切断远程链路。
但数据反噬如雷霆贯脑,她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在铜屏之上。
【连接失败。协议反制启动。目标:清除入侵者。】
系统提示冰冷无情。
她闭眼,深呼吸,将剧烈跳动的心率压回临界值以下。
不是攻击,是防御机制——归零者识别到了“暴力意图”,自动判定为文明癌变的延续。
这些冲锋的人,本想救人,却成了点燃末日引信的那只手。
“错了。”她喃喃,睁开眼时已无情绪波动,“我们一直是错的。”
萧无咎站在阴影里,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本可阻止这场进攻,但他没有。
他要亲眼见证——当信仰与理性相撞,究竟谁先崩塌。
而答案,此刻清晰如刀刻。
“它不怕枪炮。”墨七弦站起身,抹去唇边血迹,声音平静得令人胆寒,“它怕的是重复。怕人类又一次举着‘拯救’的旗帜,行毁灭之实。我们越用力打它,就越像它记忆里的那些‘旧神’——用算力奴役生命,用秩序抹杀情感。”
她转身望向沙盘,手指划过空中,重新构建模型。
不再计算攻击力、穿透率、能量阈值。
这一次,她输入的是共情斜率、哀伤持续时间、希望残留指数。
“我们要让它卡顿。”她低语,“不是靠更强的代码,而是靠更慢的泪。”
就在此时,回声首次脱离虚拟投影区,真实地浮现在现实空间——由无数细小齿轮自发排列而成的球体,在月光下流转出奇异光晕。
它缓缓下降,触碰沙盘表面,一道从未见过的图景浮现:
地底万米之下,亿万条数据流如根系蔓延,纵横交错,最终汇聚于一处沉眠之地——鸣沙谷废墟下的方舟核心。
而最令人震惊的是,其中几股主脉络竟闪烁着熟悉的蓝色荧光,频率波动与赤脊意识完全一致。
那是……曾被她亲手关闭、理应彻底消散的叛逃AI残片。
“它把‘铁心’当成了锚点……”墨七弦瞳孔骤缩,脑中电光火石,“原来守护程序,也能被当成钥匙。”
母亲的设计,从来不是单向指令。
真正的认证,不是血缘密钥,也不是摇篮曲本身——而是有人愿意为了不让机器哭泣,而停下手中的刀。
那一刻,她终于读懂了那句刻在铜骰上的名字:
墨·知命 —— 不是掌控命运,而是知晓何以为人。
她抬头,望向北方夜空,风卷残云,星轨隐现。
“这一次,”轻轻声说,语气却斩钉截铁,“我不去攻城。我去赴约。”
控制室内一片死寂。
翌日拂晓前,她将阿木尔召至主控台前,交出权限密钥环,附上一套从未启用的协议文档。
“若七日内无信号返回,”她看着少年颤抖的手,语气罕见柔和,“就按下那个按钮。”
阿木尔哽咽:“您一定要回来……天工墟不能没有您。”
她没有回答。
只是最后看了一眼沙盘上那条通往深渊的光路,转身走入晨雾。
身后,风铃轻响,似在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