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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良安倒台后的第四天，江州市委一号会议室，气氛肃穆得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
只是这一次，被审判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留下的、名为“城南旧改”的庞大遗产。
长条会议桌的两侧，坐满了市里各大关键部门的一把手。规划局的、建委的、财政局的、国土局的……每一个都是官场里的老面孔。然而，此刻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比川剧变脸还要精彩。
几天前，他们还簇拥在周良安身边，为“江州速度”和“三驾马车”高唱赞歌。而现在，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笔记本摊开在面前，笔握在手里，却半天不敢落下一个字，生怕写错了什么，站错了队。
会议室的主位上，坐着夏清月。
她今天穿了一身简单的白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深蓝色的小西装，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那张清丽的面容在会议室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清冷，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的身后，斜签着坐了一个年轻人。
正是林默。
他今天的位置很特殊，不属于任何一个部门的序列，却又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市长身后的“参谋席”上。这个位置，无声地宣告着一种亲近和信任，让在座的所有人心头都猛地一跳。
一时间，无数道或审视、或好奇、或忌惮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林默。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在这次惊天动地的大风暴里，他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林默对这些目光浑然不觉，他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的笔记本，仿佛上面开出了一朵花。
“人都到齐了，开会吧。”夏清月的声音响起，不疾不徐，却让整个会议室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她环视一周，那清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每一个局长、主任的脸上扫过。被她看到的人，无不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今天请大家来，只谈一件事——城南。”
夏清月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废话。
“周良安同志的问题，组织上已经有了定论，这不是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是他留下来的这个摊子，该怎么收场。”
她伸手，从林默递过来的文件里，抽出一份厚厚的规划图，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中央。
“这是周良安之前主导的城南旧改最终规划方案，我想在座的各位，比我更熟悉。”
建委的赵主任眼皮一跳，连忙欠了欠身子，抢先表态：“市长，这个方案……现在看来，确实存在一些急功近利的问题。我们建委之前也是……也是执行上级的指示，认识不够深刻，领会不够到位，我们回去一定深刻检讨！”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蒙蔽的受害者。
规划局的孙局长也不甘落后，立刻附和：“是啊市长，赵主任说得对。我们规划局当时也提出过一些不同意见，觉得方案过于偏重商业开发，对民生配套设施考虑不足。但是……唉，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他一边说，一边捶胸顿足，脸上写满了“忠臣蒙冤”的委屈。
会议室里，一时间“检讨”之声此起彼伏，人人都在撇清关系，个个都成了“早就心怀不满”的明白人。仿佛周良安是凭一己之力，对抗了整个市委市政府的“正确意见”，才强行推动了那个错误的方案。
林默坐在后面，看着这群官场老戏骨的精彩表演，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夏清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打断，也不点评。
直到所有人都说完了，会议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她才缓缓开口。
“说完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
刚才还争先恐后表态的局长们，瞬间噤声，一个个低下了头。
“既然大家都认识到了这个方案的问题，那很好。”夏清…月拿起那份规划图，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把它对折，再对折，最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扔进了身旁的碎纸机里。
“滋啦——”
刺耳的粉碎声，像是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那份凝聚了周良安所有野心，承载着百亿利润的“宏伟蓝图”，在短短几秒钟内，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纸屑。
“从现在起，这份方案，作废。”
夏清月的声音斩钉截铁。
“江州要发展，城南要改造，这一点，市委的决心不会变。但是，怎么改，为了谁改，这个问题，我们必须重新定义。”
她站起身，走到背后的巨幅江州地图前。
“我们过去总说，城市建设，要大破大立。但我想问问在座的各位，破的是什么？立的又是什么？”
她伸出手指，点在地图上城南那片密密麻麻的区域。
“破的，不应该是老百姓住了几十年的家，不应该是那几条沉淀了城市记忆的老街。立的，更不应该是一座座冰冷的、只为资本服务的商业综合体和高档写字楼！”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目光变得无比锐利。
“周良安的方案，核心是什么？是‘快’！用最快的速度拆，用最快的速度建，用最快的速度出政绩，用最快的速度变现！在这场资本的狂欢里，人，被当成了最大的成本，最碍事的阻碍。所以才有了‘红白脸’，才有了‘黑社会’，才有了老兵的遗书和眼泪！”
“这样的政绩，是带血的！这样的发展，我们江州，不要！”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赵主任和孙局长等人，头埋得更低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们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像是被夏清月当众抽了几个耳光。
“从今天起，城南旧改项目，由我亲自接管。”夏清月宣布道，“同时，成立江州市城南旧改工作监督领导小组，对项目规划、招标、实施进行全过程监督。我任组长。”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了身后一直沉默的林默。
“市地方志办公室的林默同志，任领导小组副组长，兼任办公室主任，负责统筹日常工作。”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用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着林默。
一个地方志办公室的小科员？直接被提拔成市级重大项目领导小组的副组长？这……这是坐火箭也没这么快的吧！
这已经不是破格提拔了，这简直是打破了官场所有的规则和想象力！
赵主任的嘴巴张成了“o”型，规划局孙局长的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滑下来。他们终于明白，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能坐在市长身后了。他不是什么“暗桩”，他就是夏市长最锋利的那把刀！
面对众人震惊的目光，林默站起身，平静地向大家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得意或张扬，只有一种接受任务的坦然。
夏清月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她从林默手里接过另一份文件，那是一份全新的规划草案。
“这是我们熬了几个通宵，做出来的一个新思路，今天拿出来，大家一起议议。”
她将草案投影到大屏幕上。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新的方案，与周良安那个大拆大建的方案，截然不同。
“首先，保留历史街区。”夏清月指着图上一片被红色线条圈起来的区域，“以‘修旧如旧’的原则，进行保护性修缮和改造，引入文创产业和特色旅游，让老街巷重新活起来。”
“其次，建设保障性住房。将原计划建设豪华商品房的黄金地块，拿出一半，用于建设公租房和廉租房，优先满足原拆迁户和城市低收入群体的住房需求。”
“第三，增加公共绿地和便民设施。原方案中那个巨大的中心商业广场，取消。改为建设一个对市民免费开放的中心公园。同时，规划新增三所公立学校，一个社区医院，和一个大型菜市场。”
“最后，关于产业。我们不要那些高污染、高能耗的所谓‘大项目’。我们要依托那块‘废地’，也就是林默同志捐赠给市政府的那块地，围绕省里即将出台的高新产业扶持政策，打造一个以‘互联网+’和‘智能制造’为核心的科技孵化园，为江州未来的发展，储备真正的动能。”
一条条，一款款，夏清月娓娓道来。
她的方案里，没有惊天动地的口号，没有百亿千亿的宏大数字。有的，只是公园、学校、医院、菜市场……这些最朴实、最贴近民生的字眼。
这已经不是一份城市规划方案了。
这更像是一份写给全江州市民的，情真意切的承诺书。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震撼。
在官场沉浮多年，他们见过了太多画大饼、喊口号的领导。可是，像夏清月这样，把“人民”二字，如此具体、如此实在地落到图纸上的，他们是第一次见到。
建委赵主任看着屏幕上的规划图，眼神复杂。他想起了自己刚参加工作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理想，也想为这座城市建一座让老百姓交口称赞的桥，修一条让孩子们安全上学的路。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理想，被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被文件里的迎来送往，给磨得一干二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头发花白的老副市长，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他扶了扶老花镜，声音有些激动：“市长……我……我完全同意这个方案！这才是真正为老百姓着想的方案！要是二十年前，我们就有这样的魄力，江州……江州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他的话，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我同意！”
“我也同意！这个方案，我们财政局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保障资金！”
“我们国土局全力配合！”
附和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响起。这一次，不再是虚伪的吹捧，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同和激动。
夏清月看着眼前的景象，紧绷了几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她知道，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迈出去了。
会议结束时，已经是傍晚。
林默抱着一大堆文件，跟在夏清月身后走出会议室。他能感觉到，那些局长主任们看他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从最初的无视，到后来的震惊，再到现在的……敬畏和热情。
“林局，林局！以后城南的事，可要您多多指点了！”建委赵主任一路小跑追上来，满脸堆笑地想帮林默拿文件。
“林主任，这是我的电话，您有什么事，二十四小时随时吩咐！”规划局孙局长也挤了过来，毕恭毕敬地递上自己的名片。
林默有些不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只能一一客气地应对着。
直到坐进夏清月的车里，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感觉怎么样？官场的‘人情冷暖’，一天之内就体验全了。”夏清月看着他略显窘迫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
“还是不太习惯。”林默苦笑了一下，“他们叫我‘林局’，我听着都别扭。”
“以后慢慢就习惯了。”夏清月发动了汽车，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林默，今天会上虽然通过了，但你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开始，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我明白。”林默点了点头，“推翻一个旧方案容易，但要把一个新方案，不打折扣地变成现实，太难了。”
“没错。”夏清月目视前方，沉声道，“钱从哪里来？那些被周良安许诺了好处的开发商，会不会善罢甘休？那些习惯了吃拿卡要的基层干部，会不会阳奉阴违？每一个问题，都是一个坎。”
她将车停在市府大院门口，转头看着林默，眼神里充满了期许和郑重。
“所以，我才需要你。我需要你这双还没被官场‘油污’蒙蔽的眼睛，替我去盯着，去看着，去发现那些我坐在办公室里看不到的问题。”
林默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告别了夏清月，林默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华灯初上，晚风清凉，他却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燃烧。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林默点开一看，瞳孔微微一缩。
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局长，新方案很好，但我们这些被拆了一半的‘夹心户’，该住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