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那句平静却掷地有声的话,通过通讯器,传遍了指挥部每一个角落。
“这个任务,除了我,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一瞬间,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
风雨声,机器轰鸣声,人员的呼喊声,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
指挥部里,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看着主控台前那个挺直的背影。
夏清月。
这个从上任第一天起,就以雷厉风行和铁腕着称的女人,此刻正面临着她政治生涯中最艰难的一个抉择。
命令一个文职干部,一个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去执行一项连武警特种兵都九死一生的任务?
这个命令,她下不了。
可不下这个命令,下游几十万人的生命,就只能交给那不足三成的“沉船”成功率,和老天爷的怜悯。
她的手紧紧攥着通讯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驳回你的请求。”夏清月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到了大坝上,也传到了指挥部每个人的耳中。她的声音依旧冷,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不会下达一个,让文职干部去执行爆破任务的命令。这是原则问题。”
通讯器那头,林默似乎笑了笑,风声雨声中,那笑声有些模糊。
“夏市长,这不是请求,这是一个解决方案。”
“我不是在申请当英雄,我是在报告一个事实——全天下,只有我,能在一分钟内找到那个检修口,并计算出最精确的爆破位置。”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清晰。
“您是总指挥,您只需要告诉我,这个方案,执不执行。”
他巧妙地把问题抛了回去。
他不是问“我去不去”,而是问“这个唯一可行的方案,用不用”。
夏清月闭上了眼睛。
她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有地图上那一个个代表着乡镇村庄的红点,有报告里那冰冷的受灾预估人口数字,还有林默那张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年轻却又异常坚定的脸。
再睁开眼时,她眼中的挣扎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
“李组长。”她没有回答林默,而是转向了省委巡视组组长李建国。
李建国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夏清月要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必须表态。
“特事特办。”李建国只说了四个字,却字字千钧,“出了任何问题,我和你一起向省委交代。”
有了这句话,夏清月再无顾忌。
她重新拿起通讯器,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威严。
“林默同志。”
“到!”
“我命令你,配合武警水电部队爆破专家组,立即执行‘雷霆’方案。你的任务,是引导爆破组,精准定位爆破点。”
“收到!”
“记住,你的首要任务,是保证自身安全。我已命令武警蛙人突击队在你身后五十米处待命,一旦发生意外,他们会立刻救援。”
“明白。”
“江州人民,等着你回来。”
夏清月说完最后一句,便放下了通讯器,她的手,在放下的一瞬间,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大坝之上,狂风暴雨如同鬼哭狼嚎。
一名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武警上尉,带着两名战士,将一套专业的潜水设备和一包用防水材料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定向炸药,送到了林默面前。
“林默同志,我是武警水电部队爆破组组长,王刚。”上尉的声音像洪钟一样,“这是瑞士产的‘蛙人’循环呼吸器,比你那套潜水俱乐部的玩意儿强多了。还有这把军用潜水刀,绑在腿上,水下情况复杂,可能会用上。”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帮林杜默穿戴设备,检查气瓶压力。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敬佩,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军人对即将共赴生死的战友的凝重。
“小子,说实话,我干了十年爆破,头一次见着你这样的。有文化,还有胆。”王刚拍了拍林默的肩膀,力气大得让他一个趔趄,“一会儿下去,跟紧我,别逞能。你的任务是带路,剩下的,交给我们。”
林默点了点头,他知道,夏市长所谓的“引导”,其实就是让这些专业的军人来执行最危险的安装任务,而他,只需要指出位置。
这既是命令,也是一种保护。
“王队长,”林默忽然开口,“你知道笑话吗?”
王刚一愣,旁边的两个小战士也愣住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讲笑话?
“我以前在书上看过,说一个书呆子掉水里了,旁边的人喊‘把手给我!’,他就是不伸。最后另一个人喊‘抓住我的手!’,他才得救。因为书呆子觉得,‘给’是付出,‘抓’才是得到。”
王刚皱着眉,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林默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就是那个书呆子。一会儿在下面,要是有什么万一,你们别跟我客气,直接动手抓人就行。”
这个冷笑话,让原本紧张到极点的气氛,莫名地松弛了一点。
王刚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同样洁白的牙齿:“臭小子,还挺幽默。放心,你要是敢掉链子,我就是拿绳子捆,也得把你捆上来。”
准备就绪。
王-刚打了个手势,他和林默,以及另外一名战士,三人背着沉重的设备,走到了那个被洪水淹没的涵洞入口。
黑漆漆的洞口,像一张巨兽的嘴,湍急的浑水从里面倒灌出来,发出沉闷的咆哮。
“下!”
王刚一声令下,三人依次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洪水中。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主屏幕被分成了两个画面,一个是无人机从高空俯瞰的整个大坝全景,另一个,则是王刚头盔上摄像头传回来的主观视角画面。
画面剧烈地晃动着,充满了气泡和浑浊的泥沙。耳麦里,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和“咕噜咕噜”的水声。
“能见度几乎为零!只能靠战术手电!”
“水流太急!我们被冲得在打转!”
“林默同志!报告你的位置!”
耳麦里传来王刚焦急的呼喊。
“我在你左后方三米处!跟着我!我知道路!”林默的声音传来,虽然有些失真,但异常镇定。
画面开始稳定下来,跟随着一束微弱的光,在黑暗无边的水下世界里前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指挥部里,夏清月站在屏幕前,一动不动,像一尊冰雕。
“找到了!”
耳麦里,突然传来林默带着一丝兴奋的声音。
画面中,王刚的手电光,照亮了一片水泥墙。那墙面,和周围的岩壁明显不同,更加平整,也更加脆弱。
“就是这里!原始图纸上,检修口的封堵厚度是五十公分,用的是最低标号的水泥!”
“收到!开始作业!”王刚下令。
他和另一名战士立刻上前,从背囊里取出炸药和钻孔设备,准备安装。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股强劲的暗流,毫无征兆地从侧面袭来。
“小心!”
王刚只来得及喊出一声,画面就天旋地转。那名负责安装炸药的战士,被暗流狠狠地撞在岩壁上,手中的炸药包脱手而出,向着更深的黑暗中坠去。
“炸药!抓住炸药!”王刚嘶吼着,试图去追,但他的身体被安全绳固定着,根本够不着。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像一条鱼一样,猛地解开了自己的安全绳,义无反顾地向那包炸药冲了过去。
是林默!
“林默!回来!危险!”王刚目眦欲裂。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失声惊呼。夏清清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解开安全绳,在如此湍急的水下,无异于自杀!
林默的摄像头剧烈晃动,他拼尽全力,在水中划动,终于,在炸药包即将被卷入一个更深的岩石裂缝前,抓住了它。
但他自己,也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向黑暗的深渊坠去。
“拉住我!”
林默在通讯器里吼道。
王刚反应极快,他解下腰间的备用绳索,奋力一甩,绳索的另一头精准地缠住了林默的脚踝。
“拉!”
王刚和另一名战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林默一点点地从死亡线上拖了回来。
炸药保住了。
三人重新回到检修口,顾不上喘息,立刻开始安装。
“定时三十秒!所有人,撤退!”
安装完毕,王刚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三人拼命向来路游去。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盯着屏幕上那个鲜红的倒计时。
30, 29, 28…
当他们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倒计时,刚好归零。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水下传来。
整个大坝,都为之剧烈地一震。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主屏幕上那条代表着坝基渗透压力的数据曲线。
那条垂直向下的死亡曲线,在爆炸发生的瞬间,猛地一顿。
然后,在所有人紧张得快要窒息的注视下,它……开始缓缓地,向上回升了!
“成功了!成功了!”
那位水利专家,像个孩子一样,激动得跳了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指挥部里,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和掌声。
人们拥抱着,跳跃着,庆祝着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夏清月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了下来,她扶着桌子,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她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屏幕上,寻找着那个年轻的身影。
……
一周后,江州市政府礼堂。
一场隆重的抗洪抢险表彰大会正在举行。
“……在‘8·12’特大暴雨抗洪抢险过程中,涌现出了一大批先进个人和集体。其中,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一处林默同志,临危不惧,以其专业知识和过人胆识,揭露了青龙水库重大安全隐患,并在最关键的排险任务中,不顾个人安危,做出突出贡献……”
市委书记亲临现场,亲自宣读着表彰决定。
聚光灯下,林默穿着一身崭新的制服,胸前的大红花格外鲜艳。
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他走上台。
夏清月站在那里,亲自为他佩戴上了一枚闪亮的、刻着“二等功”字样的奖章。
给她佩戴奖章时,夏清月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你。”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暖意。
林默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礼。
台下,闪光灯像星海一样闪烁。
综合一处的同事们,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李鬼祟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拼命地鼓掌,手掌都拍红了,仿佛那个立功的人是他自己。
这一天,林默的名字,第一次在全市范围内,被无数人知晓和传扬。
他不再是那个地方志里管开水瓶的新人,而是全市闻名的抗洪英雄。
表彰大会结束,林默回到市政府办公厅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他脱下制服,将那枚沉甸甸的二等功奖章,小心翼翼地放在办公桌上。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奖章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一切都像一场梦。
他看着奖章,心中却异常平静。青龙水库的危机解除了,赵立春集团也土崩瓦解了,但林默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的目光,从那枚闪亮的奖章上移开,缓缓落在了桌角另一份文件上。
那份文件,他被借调来之后,就一直放在那里。
封面上的几个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关于江州市城南旧区改造项目的初步计划书》。
赵立春倒了。
可这个他曾经主管的,号称“通往地狱直通车”的项目,却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依旧盘踞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吞噬的目标。
林默知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