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帅府的书房里沉淀下来,安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毕剥”声。
“红拂。”
亲卫吐出的这两个字,像两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空气里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长孙无垢的呼吸,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滞了。她依旧端坐案前,手中还捏着那份关于铁料的账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出青白。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波澜,仿佛亲卫刚刚汇报的,只是今天的天气。
“他招供的……原话是什么?”她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的起伏。
亲卫不敢抬头,只是将那探子的言语又复述了一遍。他每说一句,书房里的空气便仿佛又凝滞一分。
“知道了。”长孙无垢的目光,从那亲卫的脸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在了旁边的徐茂公身上,“徐军师,此事你怎么看?”
亲卫如蒙大赦,在徐茂公的挥手示意下,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房内,只剩下长孙无垢与徐茂公二人。
徐茂公捋着胡须,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长孙无垢。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将手中的那份捷报,又往前推了推。
“夫人,主公在军报中提及,他能如此顺利地收服李靖,这位红拂姑娘,居功至伟。”徐茂公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李靖此人,号称‘大唐军神’,有经天纬地之才。能得此人,我定国军如虎添翼。而红拂姑娘,便是得到这只猛虎的关键。”
他这是在解释,也是在安抚。
长孙无垢当然明白。她冰雪聪明,几乎在听到“红拂”这个名字的瞬间,脑海中便已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杨素府的旧人,李靖的红颜知己,武艺高强,剑法诡异……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完美的、用以撬动李靖这颗棋子的支点。
这是他的手段,一贯如此。从江都的萧美娘,到太原的红拂女,他总是能精准地找到那个能撬动整个局势的女人。
这很合理,也很高效。
“我明白。”长孙无垢点了点头,她将手中的账簿轻轻合上,动作从容得体,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神从未发生过,“主公行事,自有深意。我们身为后盾,只需将这洛阳城经营好,便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她抬起眼,看向徐茂公,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徐军师,关于铁料的事,我有一个新的想法。”
她开始条理清晰地分析起城中铁料商背后的那股势力,推演着对方可能的后手,并提出了更为狠辣的应对之策。她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逻辑缜密得让人无懈可击。
徐茂公静静地听着,眼中的欣赏之色愈发浓郁。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拥有着与她年龄和美貌不相称的冷静与智慧。主公能得她为助,实乃天命所归。
商议完正事,徐茂公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灯下那道略显单薄的身影,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
“夫人,雄鹰翱翔于九天,其翼下之风,有时会从四面八方而来。但无论风从何起,雄鹰的目标,永远是天际的烈日。”
说完,他微微颔首,推门离去。
书房的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长孙无垢脸上的那份冷静与从容,终于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泛起了丝丝波澜。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一股带着凉意的夜风涌了进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得那烛火一阵摇曳。
她没有去看那轮悬在天际的残月,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双手,白皙、纤长,曾被李世民赞为“素手执笔,可安天下”。可如今,这双手每日翻阅的,却是冰冷的账簿,批复的,是繁杂的庶务。
她不觉得委屈。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选择了一条与李世民描绘的锦绣前程截然不同的道路。她选择了一个看似荒唐,却直指天下气运本质的男人。
她知道他的“情圣系统”,知道他争霸天下的方式,就是不断地与这些身负国运的绝色女子签订“情缘契约”。
理智上,她完全理解,甚至可以说是支持。收服红拂女,进而得到李靖,这是何等高明的一步棋。可情感上……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感觉,从心底最深处,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那不是嫉妒。她长孙无垢,还不会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而心生妒意。那更像是一种……不安。
一种对自己位置的不安。
她走到那副巨大的堪舆图前,目光落在“太原”那两个字上。那里,仿佛有一团温暖的火光,而火光旁,有他,也有另一个女人的身影。
他曾对她说,要与她并肩而立,共创盛世。
她也一直以此为目标。她以为的并肩,是他在前线冲锋陷阵,她为他稳固后方,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他们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共同支撑起这座名为“定国军”的庞大机器。
可现在,她忽然发现,那个能与他“并肩”在战场上的,是另一个女人。
一个可以持剑卫护在他身侧,一个可以陪他共闯龙潭虎穴,一个可以在他功成之后,分享那份胜利喜悦的女人。
而自己,只能在这座冰冷的帅府里,从一封封捷报中,去想象他当时的意气风发。
徐茂公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雄鹰翱翔于九天,其翼下之风,有时会从四面八方而来。”
是啊,他是雄鹰。而她,或许只是他起飞时,借力的那阵风之一。将来,还会有更多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平阳公主,宣华夫人……红颜录上那些闪亮的名字,一个接一个,都会来到他的身边。
到那时,自己又算什么?
长孙无垢的心,第一次乱了。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夜风的凉意,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
不。
她猛地睁开眼,眼神中的迷茫与不安,被一种决然的坚定所取代。
她长孙无垢,不是只能依附于男人的藤蔓。她有自己的才华,有自己的骄傲。她的“理财持家”天赋,不仅仅是算账,更是经世济民的大才!
她要的“并肩”,不是时时刻刻的陪伴,而是让他,让这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没有她长孙无垢,他杨辰的霸业,便会缺少最坚实的一块基石!
她要让这座洛阳城,在他的治下,变成一座真正的不夜雄城,一座商贾云集、百姓富足的天下中心!
她要让他知道,他麾下的美人再多,能为他生金蛋、铸钱粮、安抚万民的,只有她一个!
这,才是她的战场。
想通了这一点,长孙无垢只觉得心中那股郁结之气,豁然开朗。她眼中的光芒,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
她转身回到案前,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份空白的令书。
她提起笔,饱蘸浓墨,笔尖在纸上悬停了片刻,随即,一行行娟秀而又带着锋锐之气的小字,跃然纸上。
“传令,户部司仓张主簿。”
“南阳购铁一事,改为向东海郡购粮。”
“放出风声,就说洛阳府库充盈,帅府欲开仓放粮,赈济北地流民。粮价,下调三成。”
“另,着令城防营,暗中查抄所有与铁料商行有资金往来的钱庄,冻结其所有账目。凡有异动者,不必审问,立斩不赦。”
一连串的命令,环环相扣,狠辣异常。
之前的计策,是“欲擒故纵”,是分化瓦解。而现在,是图穷匕见,是雷霆一击!
她不仅要让那些囤积铁料的商人血本无归,更要将他们背后的金主,连根拔起!
写完最后一道命令,她放下笔,将令书放入封套,用火漆封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到一丝疲惫。她走到窗边,再次望向北方。
夜风拂面,她的心,却已静如止水。
“杨辰……”
她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你在前方攻城拔寨,我在后方为你披荆斩棘。这天下,你我,共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