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上八点三十分。
林峰回到省政府办公室时,整栋大楼已经空了三分之二。走廊里只剩几盏应急灯还亮着,投下昏黄的光晕。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每一声都清晰得像是敲在心上。
推开办公室门,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桌上的台灯。昏黄的光圈在红木桌面上铺开,照亮了堆成小山的文件、报告、简报。窗外是东海市的夜景,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在冬夜里闪烁,远处的长江像一条黑色的绸带,缓缓东流。
加密手机在桌上震动,屏幕亮起又暗下。林峰没有立刻去接,他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然后走到窗边。玻璃窗上倒映出他的脸——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头发凌乱。他已经三天没有好好刮胡子了。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温知秋。林峰接起电话。
“林省长……”温知秋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生产线……停了。”
林峰的手指收紧:“哪条?”
“主生产线。那台荷兰产的光刻机,授权锁生效了。”温知秋的呼吸很重,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我们试了所有办法,军工系统的专家也远程连线了,但……对方的加密算法太复杂,七十二小时倒计时结束后,设备自动进入保护模式。现在连基础功能都用不了。”
“产能损失多少?”
“百分之六十。”温知秋顿了顿,“而且剩下的设备,有三台也出现了预警提示,倒计时四十八小时。林省长……如果全部停机,‘华夏芯’的月产能会降到原来的百分之二十。我们手上的订单……根本完不成。”
窗外的霓虹灯在玻璃上折射出迷离的光斑。林峰闭上眼睛,三秒钟后睁开:“技术团队有什么方案?”
“专家建议两个方向:一是想办法从其他渠道获取替代设备,但时间至少需要三个月;二是尝试对现有设备进行物理破解,但风险很大,一旦失败,设备就彻底报废了。”温知秋的声音低了下去,“而且……破解需要资金,需要设备,需要时间。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这四个字像四颗钉子,钉在深夜的寂静里。
“我知道了。”林峰说,“你先稳住团队,告诉大家,省委省政府在想办法。设备的事,我再协调。”
“林省长……”温知秋突然哽咽,“对不起……是我没用……”
“不关你的事。”林峰打断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去休息吧,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挂了电话,林峰在窗前站了很久。夜风拍打着玻璃,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想起两年前第一次去“华夏芯”调研时,温知秋带他参观那个简陋的实验室,指着墙上的技术路线图说:“林省长,给我五年时间,我一定让华夏人有自己的高端芯片。”
现在,芯片做出来了,生产线建起来了,却被一把无形的锁卡住了脖子。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沈梦予。
“林省长,刚刚收到三家银行的正式通知。”沈梦予的声音很冷静,但那种冷静里透着绝望,“他们拒绝加入银团授信。理由是……总行风险评估委员会认为,在当前国际环境下,‘华夏芯’的信用风险‘不可控’。不仅拒绝新授信,还要求原本承诺的过渡性贷款也暂缓发放。”
“理由是什么?”林峰问。
“没有具体理由,就是一句‘基于专业判断’。”沈梦予顿了顿,“我托人打听了一下,据说……是收到了‘上面的招呼’。至于是哪里的上面,没人敢说。”
林峰明白了。又是那只无形的手。
“温总那边还能撑多久?”
“如果按最坏情况计算——设备全部停机,新贷款无法到位,现有订单违约……”沈梦予沉默了几秒,“现金流最多还能维持……七天。”
七天。一百六十八小时。
“我知道了。”林峰说,“继续想办法,任何渠道都不要放过。”
“是。”
电话挂断后,办公室里重新陷入寂静。林峰走回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屏幕亮起,显示着十几封未读邮件——有媒体的采访请求,有企业的求助信,有部门的请示报告,还有……明天上午九点省委常委会的正式通知。
他点开那份通知。议题栏里写着:“关于优化省政府领导分工的若干建议”。措辞很官方,但林峰能想象明天会上会是什么场景——谢文远会拿出那封联名信,会有干部附议,陈志远会打圆场,郑国明会权衡……最后,一个看似“集体决策”的结果会出炉:林峰同志不再分管科技工业和信息化领域。
然后呢?
然后“华夏芯”会交给谁?一个听话的、懂“规矩”的副省长?一个知道什么时候该妥协、什么时候该放弃的“成熟干部”?然后生产线一台台停机,订单一个个违约,技术人员一个个离开,八年的心血化为泡影。
再然后呢?东海省的半导体产业梦碎,那些嘲笑“华夏人做不出芯片”的声音会重新响起,那些依赖外资、依附低端加工的老路会再次成为“明智选择”。而这一切,会被包装成“顺应国际形势”“调整产业结构”“优化营商环境”……
林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深深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从脚底淹到头顶。他感觉胸口发闷,呼吸困难,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了脖子。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夏灵。
“林峰,你在看吗?”夏灵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音里能听到电视节目的声音,“我的专题片正在播,就现在,央视财经频道。”
林峰拿起遥控器,打开办公室墙上的电视。画面里正是夏灵,她站在“华夏芯”的工厂车间里,背后是那条如今已经停产的生产线。她的表情很认真,语速很快:
“……这就是‘华夏芯’的故事,一个关于坚持、关于梦想、关于突围的故事。当国际巨头用专利大棒和实体清单围堵时,这些华夏的技术人员没有退缩,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一个国家的科技自立探索道路……”
镜头切换,温知秋出现在屏幕上。她穿着白大褂,站在实验室里,手里拿着一片晶圆:“很多人问我,为什么非要自己做芯片?买不是更便宜、更省事吗?我的回答是:有些东西可以买,但有些东西,必须自己掌握。因为今天他们可以卖给你,明天就可以不卖;今天可以卖这个价格,明天就可以涨价十倍。技术主权,不是一句口号,而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生存发展的底线。”
画面又切回夏灵:“是的,这条路很难。有技术壁垒,有资金压力,有国际围堵。但正因为难,才更要走下去。因为如果我们今天不走,明天可能连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峰静静看着。专题片拍得很好,很专业,很有感染力。但他知道,在这个时间点,能有多少人看到?看到了又能改变什么?股市不会因为一部专题片就停止下跌,银行不会因为一部专题片就改变决定,那些签了联名信的人不会因为一部专题片就撤回签名。
手机里,夏灵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们采访了东海省常务副省长林峰,他的一段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创新就像爬山,最累的时候,往往是快要登顶的时候。这个时候如果放弃,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林峰关掉了电视。办公室重新陷入昏暗,只有台灯那一圈昏黄的光。
他看了眼时间:晚上十一点四十分。
手机屏幕又亮起,这次是姜欣发来的信息:“儿子退烧了,睡了。你还在忙吗?要不要给你送点夜宵?”
林峰回复:“不用,我很快回去。你先睡。”
但其实他回不去。明天上午九点的常委会像一块巨石压在心里,他需要准备,需要思考,需要……找到一条出路。
可是出路在哪里?
芯片断供,资金断裂,舆论围攻,政治孤立。四条绞索,每一条都在收紧。而他,似乎已经无路可走。
林峰站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的小冰箱前,拿出一瓶冰水。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冰冷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刺激得胃部一阵痉挛。但他需要这种刺激,需要让自己清醒。
重新坐回桌前,他打开邮箱,一封封看那些未读邮件。有省发改委报来的“半导体产业风险评估报告”,结论是“建议暂缓大规模投入”;有工信厅转来的“外资企业撤离情况通报”,显示过去一周有三家外资企业中止了在东海的投资计划;还有网信办发来的“舆情监测日报”,数据显示关于“华夏芯”和林峰的负面信息占比已经超过百分之七十……
每一封邮件,都是一块石头,压在心上。
凌晨一点,走廊里传来保安巡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整栋大楼彻底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林峰放下手中的笔,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吊灯没有开,只有台灯的光在头顶的天花板上投出一片模糊的光晕。他想起很多事——想起在特种部队时第一次执行任务,想起转业后第一次走进政府大楼,想起推动“华夏芯”项目时那些不眠之夜,想起温知秋在实验室里熬红的眼睛,想起顾清晏在病房外颤抖的肩膀,想起沈梦予在江边流下的眼泪……
他做了很多,但好像……还是不够。
手机在手里握了很久,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最终,他解锁屏幕,点开加密通讯录,找到了那个标注为“岚姐”的号码。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停顿了整整一分钟。
然后按下。
铃响了六声,接通。周岚的声音带着睡意,但很快清醒:“林峰?这么晚了,出什么事了?”
“姐……”林峰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都陌生,“我是不是……太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说什么?”周岚轻声问。
“我说……我是不是太急了。”林峰闭上眼睛,“不该这么急着推‘华夏芯’,不该这么急着和外资摊牌,不该这么急着……触动那么多人的利益。如果慢一点,稳一点,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窗外的夜色深沉如墨。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
周岚没有立刻回答。林峰能听到电话那头轻微的呼吸声,还有……翻身下床的声音。
“林峰。”周岚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你还记得你在山河省矿难时说的话吗?”
林峰一怔。
“那次矿难,矿井塌方,十三个人被困在地下。”周岚慢慢说,“你在现场指挥救援,三天三夜没合眼。第四天,救援遇到瓶颈,所有人都说希望渺茫,劝你放弃。你站在矿井口,浑身是泥,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你说……”
她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你说:‘只要底下还有一个人,我就不会放弃。只要还有一个人,就要救。’”
林峰的手握紧了手机。
“后来你亲自带救援队下井,找到了最后三个幸存者。”周岚说,“你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这个男人……真是又倔又傻。明明可以交给专业救援队,明明可以等更安全的方案,但他非要亲自下去,非要冒那个险。”
电话那头传来倒水的声音,然后是周岚喝水的轻响。
“但也就是因为这份倔,这份傻,那三个人才活了下来。”她的声音温柔下来,“林峰,你现在问我是不是太急了。我告诉你:是,你是急了。但急有错吗?芯片被人卡脖子,不急行吗?外资随时可能撤离,不急行吗?八千多万东海人等着产业升级、等着过上好日子,不急行吗?”
“可是姐……”林峰的声音有些发颤,“我现在……好像撑不住了。”
“那就休息一下。”周岚说,“但休息完了,还得站起来。林峰,你听我说——你现在看到的,是芯片断供,是资金断裂,是舆论围攻,是政治孤立。但我看到的,是温知秋和她的团队在生产线停了之后,还在实验室里通宵做实验;是沈梦予在银行拒绝授信之后,还在一个一个打电话找资金;是顾清晏在父亲病床前,还在整理证据材料;是陈启明在股价腰斩之后,还在组织企业自救……”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还有我。我在邻省,但我的眼睛一直看着东海。林峰,你不是一个人。你背后有整个东海,八千多万人。你在为他们战斗,他们也在用各自的方式支持你。只是……你可能暂时看不见。”
林峰的视线模糊了。他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手背湿了。
“姐……”他的声音哽咽。
“哭吧,哭出来会好受点。”周岚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但哭完了,该干的事还得干。林峰,我认识的你,不是个会认输的人。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电话那头传来周岚起身走动的声音,然后是拉开窗帘的声音:“我这边天还没亮,但东方已经有点泛白了。林峰,你知道黎明前什么时候最黑吗?就是天亮前那一刻。熬过那一刻,天就亮了。”
林峰抬起头,看向窗外。东海市的夜空依然是深沉的黑色,但东方的天际线……好像真的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光。
“姐,谢谢你。”他说。
“谢什么。”周岚轻笑,“赶紧把眼泪擦干,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记住:只要底下还有一个人,你就不能放弃。现在,东海底下有八千万人。”
电话挂断。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林峰坐在椅子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一会儿。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
抬起头,镜子里的人眼睛红肿,但眼神……重新有了光。
他走回办公桌前,抽出纸巾擦干脸和手。然后打开电脑,新建一个文档。
标题栏,他敲下一行字:《关于请求国家支持东海半导体产业突破封锁的紧急报告》。
光标在屏幕上闪烁。林峰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停顿了三秒,然后开始敲击:
“尊敬的中央领导:当前,以‘华夏芯’为代表的东海半导体产业,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国际围堵和技术封锁。美方商务部将‘华夏芯’列入实体清单,禁止所有美方技术出口;德瑞克斯等外资企业单方面终止合作;境外资本协同做空相关上市公司;国内部分舆论质疑自主创新路线……多重压力叠加,东海半导体产业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
“然而,压力之下,我们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核心技术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暂时的困难不能动摇我们走自主创新道路的决心。相反,这恰恰证明我们走对了路——只有当你有能力威胁到别人的垄断地位时,别人才会不遗余力地打压你……”
键盘的敲击声在深夜里清脆而坚定,像战鼓,像心跳。
窗外,东方的天际线,那一丝微光正在慢慢扩大。
天,快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