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老宅的正房里,空气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紫檀木八仙桌上,官窑青花茶杯还凝着半盏残茶,水汽在杯口绕了圈,终究散在满室的滞闷里。柳姨娘猛地抬手,腕间银钏“当啷”撞在桌沿,那茶杯便直直摔在青砖地上。脆响炸开,碎片溅到半尺外,淡绿色的茶汤顺着砖缝蜿蜒,像道淌不干的泪。
“没用的东西!”她指着跪在地上的谢安,声音里裹着咬牙切齿的尖刻,连鬓边那朵点翠珠花都跟着发颤。谢安穿着件月白色长衫,领口沾了点河堤的泥污,此刻正死死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只看得见他紧抿的唇瓣泛着青白。“我怎么跟你说的?去了河堤,多跟管事的走动,少跟谢浩楠起冲突,哪怕只是站在那儿递块帕子,也得让你父亲看见你的心思!”柳姨娘往前踏了步,绣鞋碾过片细小的瓷渣,“结果呢?你倒好,被谢浩楠当众训斥‘无谋无断’,连个民工都敢在背后笑你!你丢的是你自己的脸吗?是我柳氏的脸!”
谢安的肩膀颤了颤,喉结滚了滚,却没敢出声。他脑子里还闪着昨日河堤上的光景。风裹着水汽刮在脸上,谢浩楠穿着件短打,挽着裤腿站在泥水里,手里拿着根木杆,正跟几个老河工比划着分流的法子。那时他刚把粮草点错了数,被管粮草的刘管事堵着要说法,声音大了些,就被谢浩楠听见了。谢浩楠走过来时,鞋底沾着的泥点蹭到了他的长衫下摆,他还没来得及皱眉,就听见那句冷淡淡的话:“粮草乃民生根本,你连数都算不清,留在这里只会添乱,不如回府读书。”
周围的民工都停了手,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有同情,有好笑,更多的是鄙夷。他当时只觉得脸上烧得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反驳的话都想不出来。此刻被柳姨娘戳着痛处,他只能把脸埋得更深,手指抠着青砖缝里的泥土,指甲缝都泛了黑。
柳姨娘见他这副模样,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她往椅子上一坐,锦缎椅垫被她压得陷下去块,胸口剧烈起伏着。丫鬟青黛赶紧上前,递过杯温好的参茶,她却没接,只盯着杯里晃动的茶汤,忽然想起昨日傍晚青黛从外面打听来的消息。
“苏文渊……”她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点咬牙的酸意,“刚到苏州三天,就天天往河堤跑,跟谢浩楠走得比亲兄弟还近。听说昨天两人还一起去了下游的村落,给受灾的百姓发粮食,那些人都快把他们捧上天了,连茶馆里都在唱‘谢大人勇猛心善,苏大人清正廉洁’的调子。”柳姨娘拿起帕子,狠狠擦了擦嘴角,像是要擦掉什么脏东西,“苏文渊是什么人?那是朝廷派来的刺史,手里握着实权,他跟谢浩楠交好,你父亲能不看重谢浩楠吗?咱们娘俩还有什么指望?”
谢安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茫然的恐慌:“娘,那……那咱们怎么办?难道真要看着谢浩楠把谢家的基业都拿走?”
“拿走?”柳姨娘冷笑一声,帕子攥得指节发白,“我柳氏在谢家待了十五年,从一个孤女爬到姨娘的位置,不是来看着别人占我儿子东西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只空了的茶盏,眼神忽然亮了亮。谢承业这些年虽不常来她院里,却也没断过她的用度,说到底,还是念着点旧情的。只要能在谢承业面前扳回一局,让他知道谢浩楠“独断专行”,再提一提谢安这些天在河堤的“辛苦”,总能让他心里的天平往谢安这边偏一偏。
就在这时,青黛匆匆从外面进来,头埋得几乎要碰到胸口,声音发颤:“姨娘,前……前院的小厮来报,说老爷让您现在过去议事。”
柳姨娘眼睛猛地一亮,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银钏又响了一阵。“快,帮我整理衣裳!”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鬓角的珠花。刚才动气时,那朵点翠珠花歪了些,此刻得扶正了才好见人。青黛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帮她理了理石青色绣海棠的褙子,又用小梳子蘸了点头油,把她额前的碎发梳得整整齐齐。柳姨娘对着铜镜照了照,见脸色还有些憔悴,又从妆奁里拿出盒胭脂,用指尖沾了点,轻轻拍在两颊,瞬间添了几分气色。
“记住,一会儿在老爷面前,别提谢浩楠的不是,先提安儿在河堤的事。”柳姨娘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叮嘱青黛,“就说安儿天天去河堤,风吹日晒的,连饭都顾不上吃,性子实诚。”青黛连忙点头:“奴婢记住了,姨娘。”
从正房到前院的书房,要经过一段抄手游廊。廊下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火红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碎玉。平日里,下人们见了柳姨娘,都会笑着问好,可今天,那些洒扫的婆子、端茶的小厮,见了她都赶紧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出。柳姨娘心里隐隐有些发虚,但转念一想,谢承业找她议事,定是有要事,说不定是想让谢安管点家里的事,这么一想,又挺直了腰杆,脚步也快了些。
到了书房门口,守在外面的小厮见了她,连忙躬身:“姨娘,老爷在里面等您。”说着便掀了门帘。柳姨娘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走了进去。
书房里比外面暗些,迎面摆着一排书架,上面摆满了线装书,书脊上的字用金粉描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谢承业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本账册,正低头看着,连头都没抬。桌上的宣纸上,摊着一张苏州河堤的舆图,上面用朱砂画了几道线,想必是谢浩楠和苏文渊商量的治水方案。
柳姨娘不敢打扰,先屈膝行了个礼:“老爷,妾身来了。”
谢承业没说话,又看了会儿账册,才慢慢抬起头。他今年四十多岁,鬓角已经有了些白发,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些,但眼神依旧锐利,像两把刀子,直直地落在柳姨娘身上。柳姨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原本想好的话,此刻竟有些说不出口。
“柳氏,”谢承业终于开口,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以为,安儿在河堤上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
柳姨娘心里“咯噔”一下,强笑道:“老爷,安儿他……他在河堤上很勤快,就是年纪小,没什么经验,偶尔会犯点小错……”
“小错?”谢承业把账册扔在桌上,“啪”的一声,吓得柳姨娘浑身一颤。“刘管事已经跟我说了,三天前,你让青黛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让他多给安儿记功劳,还让他把霉变的米发给民工,说是‘让安儿练练手’,若非浩楠及时发现,把那些米换了,你知道会出多大的乱子吗?”
柳姨娘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老爷,不是的,我……我只是想让刘管事多照顾安儿些,那些米……我真不知道是霉变的……”
“不知道?”谢承业冷笑一声,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张纸,扔到柳姨娘面前,“这是青黛去茶馆散播谣言的证词,你自己看看!你说浩楠‘独断专行,不把朝廷命官放在眼里’,说苏文渊‘被浩楠蒙骗,分不清是非’,这些话,是不是你让青黛去说的?”
柳姨娘看着那张纸,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却是青黛的笔迹,她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老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只是……只是怕安儿以后没依靠,他也是您的儿子啊,我不想他被谢浩楠比下去……”
谢承业看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深深的失望。“我知道安儿是我的儿子,可谢家的基业,不是靠算计就能得来的。浩楠在河堤上,日夜不休,昨天为了堵一个管涌,差点被洪水卷走;苏文渊都夸赞浩楠‘有勇有谋,心系百姓’,说他是‘苏州之福’。你呢?你教安儿的,是怎么耍小聪明,怎么占便宜,怎么诋毁自己的兄弟!”
柳姨娘哭得更凶了,额头抵在青砖上,声音哽咽:“老爷,我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以后一定好好教安儿,让他踏实做事……”
谢承业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罢了,看在你伺候我这么多年的份上,这次我不追究。但你记住,若是再敢私下搞小动作,再敢对浩楠不利,你就收拾东西,回乡下去吧,永远别再回苏州。”
柳姨娘连忙磕头:“谢老爷,谢老爷!妾身记住了,再也不敢了!”
她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青黛赶紧上前扶住她。谢承业已经重新拿起了账册,不再看她,只挥了挥手:“你下去吧,让安儿也别再去河堤了,在家好好读书,学学怎么做人。”
柳姨娘不敢多留,扶着青黛,失魂落魄地走出书房。外面的太阳正毒,照在身上却没半点暖意,她看着廊下那些火红的石榴花,忽然觉得眼睛疼得厉害。她费尽心机,算计来算计去,终究还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谢家的基业,看来真的要落到谢浩楠手里了,而她和谢安,怕是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