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五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十月刚过,雁门关外就飘起了雪。鹅毛大的雪片被飓风卷着,打在士兵的甲胄上簌簌作响,天地间一片苍茫,连远处的烽火台都成了模糊的剪影。
周显勒住马缰,呵出的白气在唇边凝结成霜。他望着雪幕深处,眉头拧成了疙瘩——斥候来报,辽军三万铁骑绕过侧翼,正往雁门关主力大营扑来,这是要截断他们的后路。
“将军,撤吧!”副将在旁边急声劝道,“雪太大,视线受阻,硬拼太吃亏!”
周显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的缠绳已被汗水浸得发潮。他身后只有五千步兵,若是撤退,身后的粮草营必定被敌军端掉;可若是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列阵!”他突然扬声道,声音穿透风雪,“弓箭手准备,长矛手护左翼!”
军令如山,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雪地里很快竖起一片长矛组成的铁墙,弓箭手搭箭上弦,手指冻得发僵,却没人敢松懈分毫。
辽军的马蹄声从风雪中传来,越来越近,像闷雷滚过冻土。周显眯起眼,看着敌军前锋冲破雪幕,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着冷光。
“放箭!”
箭雨如蝗,瞬间射倒一片骑兵。但辽军攻势太猛,很快就冲到了阵前。刀光剑影在雪地里交织,惨叫声、金铁交鸣声混在一起,被风雪撕扯得支离破碎。
周显挥舞着大刀,每一刀都带着千钧之力,转眼就砍倒了三个敌兵。他的甲胄上溅满了血污,很快又被落雪覆盖,结成一层薄冰。
就在这时,斜刺里突然射出一支冷箭。那箭藏在风雪中,几乎没什么声响,箭头却闪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毒。周显正被两个敌兵缠住,根本来不及躲闪。
“将军小心!”
一声暴喝从身侧传来。周显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身影猛地扑了过来,像块沉重的盾牌挡在他身前。
“噗嗤——”
利箭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是王石。周显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那支箭穿透王石的后背,箭羽在风雪中微微颤动。王石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却死死拽着周显的胳膊,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将军快走!”
“混账!”周显又惊又怒,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反手一刀劈倒身后的敌兵,转身就去扶王石,却被对方死死按住。
“别管我……”王石的嘴唇已经发紫,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守住……守住粮草营……”
周显哪里肯听?他一把抱起王石,将人护在怀里,大刀舞得风雨不透,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身后的士兵见将军不退反进,也跟着奋勇拼杀,竟渐渐稳住了阵脚。
撤回主营时,周显的甲胄上已分不清是血还是雪。他抱着王石冲进军医帐,一脚踹开帐门:“快!救他!”
军医连忙过来查看,解开王石的军袄,露出背后狰狞的伤口。箭头没入很深,周围的皮肉已经泛黑。军医脸色凝重,拿出镊子小心翼翼地拔箭,刚一动,王石就疼得浑身抽搐,却咬紧牙关没再哼一声。
“将军,”军医额头冒汗,“箭头淬了毒,而且……离心脏只有一寸。再偏一点,神仙难救。”
周显站在旁边,看着王石苍白如纸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少年才十八岁,从军不过三年,却肯为他舍命。他征战半生,见惯了临阵脱逃、见利忘义之徒,像王石这样的,还是头一个。
王石昏迷了三天三夜。周显除了处理军务,其余时间都守在他床边,亲自给他喂药、擦身。看着少年单薄的肩膀,想起他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样子,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第四天清晨,王石终于醒了。他睁开眼,看到坐在床边的周显,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周显按住。
“躺着。”周显端过一碗刚熬好的药,温度刚好,“喝了。”
王石顺从地接过,一口气喝了下去,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他放下碗,低声道:“谢将军。”
周显看着他,突然开口:“你救了我一命,说吧,想要什么赏赐?金银?官职?只要我能办到的,都给你。”
王石沉默了。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子上的补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又有一丝期盼:“将军,我……我想知道我是谁。”
周显愣住了。王石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不记得家乡在哪里,也不记得爹娘是谁。小时候被人贩子拐走,辗转卖到中原,是个农户收留了我,给我取名王石。我总想起一些片段,有水,有很多灯笼,还有人叫我……阿楠。”
他说着,眼圈微微发红:“我想知道,阿楠是谁。我家在哪里。”
周显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叹了口气,拍了拍王石的肩膀:“等打完这仗,我帮你查。就算翻遍大宋的州县,也一定帮你找到家。”
王石的眼睛亮了起来,像雪地里突然燃起的火苗。他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哽咽:“谢将军。”
伤好后不久,一份调令送到了王石手里——他被调入亲兵营,成了周显的贴身护卫。
这个消息在军营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亲兵营是全军的核心,不仅要保护主将安全,还能接触到最核心的军事部署。一个年纪轻轻的总旗,凭什么一步登天?
“他不就是运气好,替将军挡了一箭吗?”
“听说他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来历不明的,怎么能进亲兵营?”
“我看呐,迟早要出乱子!”
流言蜚语像雪片一样飞来,王石却像没听见似的,每天照常操练、值勤,沉默得像块石头。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次军事推演。
当时众将围着沙盘争论不休,有人说该分兵包抄,有人说该坚守待援,吵了半天也没个定论。周显眉头紧锁,正想拍板,一直没说话的王石突然开口了。
“将军,末将以为,敌军会从西侧山谷偷袭。”他走到沙盘前,指着西侧的一处隘口,“那里地势险要,积雪深,看似难行,却正好能避开我们的岗哨。他们粮草不足,必定想速战速决。”
众人都笑了。
“王石你懂什么?那山谷连马都进不去!”
“毛头小子别在这里瞎指挥!”
周显却没笑。他盯着那处隘口,忽然想起王石对地形的敏感度远超常人。他沉吟片刻,沉声道:“传我令,派五百精兵去西侧山谷设伏。”
三天后,派去的士兵传回消息——果然在山谷里截住了敌军的偷袭队伍,大获全胜。
消息传回大营,所有质疑声都烟消云散了。人们看着王石的眼神变了,有敬佩,有服气,再没人敢说他是靠运气。
周显看着在帐外值勤的王石,挺拔的身影在风雪中纹丝不动,像株扎在土里的青松。他对身边的副将感慨道:“王石这小子,天生就是吃军饷的料。”
王石似乎听到了帐内的话,脊背挺得更直了。风雪掠过他的脸颊,他望着远处的关隘,眼神坚定。他不知道自己的过去在哪里,但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就在这军营里,在这风雪弥漫的疆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