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能源安全专家委员会季度会议后的第三天，林辰受邀参加了一个规模更小、更私密的闭门研讨会，地点在京城西郊一处不对外的学术交流基地。与会者不到十人，除了林辰和另一位来自科技部的司长，其余皆是国内顶尖的科技哲学、未来学和认知科学领域的学者。议题是“技术加速时代的伦理共识构建”。
陈瀚果然在列。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开衫，显得更加儒雅随和。研讨会开始后，他发言积极，观点依旧平衡而富有建设性，强调“在拥抱技术变革的同时，需要建立跨文化的伦理对话平台，避免单一价值观垄断对未来的定义”。
林辰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个关键词。他的注意力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陈瀚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
当一位年轻学者情绪激昂地批判某些跨国科技巨头试图通过“技术标准”和“伦理框架”输出变相的“文化殖民”时，陈瀚的眉梢几不可察地轻轻挑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但右手食指再次开始那三短一长的、无意识的叩击节奏。这次，叩击的不是桌面，而是他放在大腿上的笔记本硬壳封面。
林辰的目光扫过陈瀚的右手。指甲修剪整齐，皮肤光滑，没有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痕迹。叩击的频率和力度，与上次在发改委研讨会时几乎完全一致。这种高度重复、且与特定议题或情境关联的无意识行为，更像是某种条件反射，而非单纯的个人习惯。
研讨会进行到自由讨论环节，话题逐渐发散。一位研究神经伦理的老教授，提到他最近接触的一些欧洲同行，正在探讨“认知增强技术”可能带来的社会公平性难题，以及如何防范其被用于“非治疗性的、定向的社会控制”。
“比如，”老教授推了推老花镜，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通过相对无害的神经反馈训练，潜移默化地强化或削弱个体对某些特定理念（比如极端环保主义、技术乌托邦思想）的认同感，而这种训练被包装成‘精英认知提升课程’或‘高端心理健康管理’，那么它的监管边界在哪里？谁来判定哪些理念的‘增强’或‘削弱’是符合公共利益的？”
林辰注意到，当老教授说出“神经反馈训练”、“定向的社会控制”、“精英认知提升课程”这几个词时，陈瀚正在端起茶杯的手，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停顿，杯中的水面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他的眼神似乎也空洞了半秒，仿佛被触动了某个深处的开关，然后迅速恢复清明，低头啜了一口茶。
这是一个比之前更明显的反应。这些词汇，显然精准地命中了陈瀚潜意识中的某个敏感区，很可能与他自身的经历有关。
研讨会在一片理性克制的氛围中结束。散场时，林辰与陈瀚恰好并肩走向门口。
“陈研究员今天的发言很有见地。”林辰主动开口，语气平和。
“林部长过奖，只是些不成熟的思考。”陈瀚谦逊地微笑，眼神与林辰接触时，坦然平和，看不出丝毫异样，“倒是林部长身处实务一线，看问题更加透彻。未来技术治理这块，还得靠你们多把握方向。”
“方向需要共识。像今天这样的讨论，很有必要。”林辰状似随意地问，“听说陈研究员对欧洲那边的技术伦理研究动态很熟悉？”
“谈不上熟悉，只是有些学术往来。”陈瀚回答得滴水不漏，“那边有些机构，像‘普罗米修斯基金会’资助的研究中心，确实在相关领域比较活跃，观点也比较……多元。”
他主动提到了“普罗米修斯基金会”！语气自然，像是在介绍一个普通的学术资助机构。
“多元是好事，但也要警惕某些‘多元’背后可能隐藏的单一议程。”林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陈瀚的笑容略微僵硬了零点一秒，旋即点头：“林部长提醒的是。学术交流，确实需要辨别。”
两人在门口礼貌道别。林辰坐进车里，立刻通过加密终端给夜枭发送信息：“重点查‘普罗米修斯基金会’旗下或资助的所有研究机构、项目，特别是涉及神经科学、认知增强、技术伦理领域，以及在中国的合作网络。查陈瀚与这些机构或项目的具体联系，包括邮件往来、会议参与、合作论文等所有细节。”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陈瀚不仅是“被影响者”，很可能也是这个网络在国内学术界的某种“连接点”或“观察员”。而“普罗米修斯基金会”，就是这个网络的关键枢纽之一。
---
回到部里，一份来自“潜渊”小组的加急报告已经放在他桌上。是关于对“心域认知优化中心”和“博雅国际脑科学与健康中心”客户名单的交叉比对结果。
技术团队通过非公开渠道，获取了两家中心过去五年部分脱敏客户的特征数据（剔除了个人身份信息，保留职业领域、年龄区间、咨询时长等）。比对发现，两家中心的客户群体高度重叠于金融、科技、能源、高端制造业等领域的管理人员或资深专家。更有意思的是，其中有十七名客户，在两家中心都有就诊记录，且就诊时间存在接力或重叠。
进一步分析这十七人的公开履历和近期状态（通过公开报道、学术产出、公司公告等间接判断），发现其中九人，在过去两年内，职业生涯出现了非预期的“停滞”或“转向”——包括突然辞去核心研发岗位、申请长期病假、学术产出锐减、或公开表态转向与之前研究方向截然不同的、更具“颠覆性”或“争议性”的领域（如从稳健的核能研究转向激进的小型模块堆鼓吹，或从具体的电池材料开发转向大谈“能源意识觉醒”）。
比例太高了，远超正常的人群职业变动概率。
夜枭在报告中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这些机构可能在进行一种长期的、分阶段的“认知评估与调适”。第一阶段（可能在“心域”或类似机构）进行初步筛选和基线建立；第二阶段（在“博雅”这类更“高端”的中心）进行深度干预，诱导或强化特定的认知倾向，最终影响其专业判断和职业轨迹，使其或“主动”脱离关键岗位，或转变为某些特定理念的“传声筒”。
报告末尾附上了一张复杂的关联图谱，中心是两家机构，外围延伸出客户、关联学者、境外基金会、设备供应商等多个节点。图谱尚未完全填充，但已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致力于在关键领域精英阶层中进行认知渗透与塑造的网络雏形。
林辰凝视着这张图谱，仿佛看到了水面下冰山的一角。这个网络的运作方式，让他想起了程建国试图通过“天网”系统影响全球能源格局，但手段更加间接、更加个人化，也更具隐蔽性。如果说程建国是想扮演“技术之神”，那么这个网络，则试图扮演“认知园丁”，悄悄地修剪着人类智力花园中的某些“枝杈”。
他将这份报告同样加密报送给了相关领导和部门，并附上了自己的建议：“建议组织跨学科专家组，对‘认知安全’这一非传统安全领域进行系统性风险评估，并研究制定相应的监测、预警和防范措施。”
他知道，这会触及很多新的领域和边界，但风险已经迫在眉睫。
---
傍晚，林辰提前结束工作回到西山。罗蔷蔷告诉他，今天下午，家里接到一个自称是“国际婴幼儿早期发展研究中心”工作人员的电话，对方能准确说出林熙的姓名、月龄，表示他们正在中国开展一项关于“环境与遗传因素对幼儿神经发育影响的长期追踪研究”，邀请“符合条件的家庭”参与，并提供免费的定期专业发育评估和指导。对方语气专业，提供的机构名称和网站看起来也很正规。
罗蔷蔷按照林辰之前的嘱咐，以“需要和家人商量”为由婉拒了，并记下了对方来电显示的一个以“0081”开头的号码（看似境外）。
林辰立刻让夜枭去查这个号码和所谓的“研究中心”。初步反馈，号码是网络虚拟电话，难以追踪。“研究中心”的网站确实存在，内容专业，注册地在瑞士，但其背后的资助方和合作机构信息模糊，正在深入核查。
对方果然没有放弃，而且尝试从更“柔软”的育儿和健康角度切入。这种长期追踪研究，正是获取儿童持续生物数据和观察家庭环境的绝佳掩护。
林辰抱紧怀里的儿子，林熙似乎感受到父亲情绪的变化，安静地趴在他肩上，小手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领。
“别担心，”罗蔷蔷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臂，“我和熙儿不会离开家，也不会接受任何外来的东西。”
林辰点点头，心中的寒意却更甚。对手的耐心和细致，超乎想象。他们就像最顶尖的猎手，不急于一时，而是持续地观察、试探、寻找最薄弱的环节。
晚饭后，顾凡的紧急通讯请求再次响起。
“林部，‘数字废墟’区域刚刚监测到一次新的‘活动’！”顾凡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不是外部触碰！是……是废墟内部，一段被我们标记为‘逻辑死区’的代码片段，自发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就像……就像沉寂的灰烬里，突然迸出一颗火星！”
“什么？”林辰霍然站起，“能确定吗？不是系统干扰或误报？”
“百分之百确定！我们用了三套独立的监控系统交叉验证！闪烁持续了不到千分之一秒，释放的能量极其微弱，但特征明确！而且……”顾凡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闪烁之后，那片‘逻辑死区’的熵值，发生了可以测量的、非随机的降低！虽然降低幅度微乎其微，但趋势是明确的——它正在从‘完全无序’的状态，向某种……难以定义的‘低熵态’缓慢演化！”
熵值降低？从无序向有序演化？在已经“死亡”的代码废墟里？
这完全违背了热力学第二定律在信息领域的类比！除非……有外部能量或信息输入！
但监控显示没有外部触碰！
“只有一个可能，”顾凡的声音有些干涩，“‘归寂’协议的自毁，可能并非彻底删除，而是触发了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休眠’或‘压缩’状态。这片‘废墟’，或许不是垃圾场，而是一个……高度加密的种子库。那次外部的‘钥匙碰锁’，可能无意中激活了某种极其缓慢的‘解压’或‘自组织’进程。而我们内部的这次‘闪烁’，可能是这个进程的一个早期征兆。”
种子库……自组织……
林辰感到头皮微微发麻。程建国到底埋下了什么？一个能够在系统最深处、在看似死亡的状态下，缓慢“复活”或“重组”的幽灵程序？它的最终形态会是什么？
“继续监控，不惜一切代价！尝试用冰裂纹笔洗中获得的指令，去‘安抚’或‘引导’这个进程，看能否控制其方向和速度。同时，立刻组织最顶尖的信息论和复杂系统专家，成立专项小组，研究这种‘死区低熵化’现象的可能机理和潜在威胁！”林辰快速下令。
“是！”
结束通话，林辰在书房里踱步。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
认知渗透的网络在现实世界扩张。
针对家庭的软性试探悄然进行。
系统深处的“数字废墟”开始诡异地“蠕动”。
三条战线，同时传来令人不安的讯号。而这三者之间，那个名为“普罗米修斯”的基金会影子，若隐若现。
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带来光明，却也招致永恒的惩罚。
这些自诩为现代普罗米修斯的人，他们想盗取的“火种”是什么？他们试图点燃的，又将是怎样的未来？而他们，是否也已准备好承受随之而来的“惩罚”？
林辰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在火种被滥用于焚烧一切之前，找到那些盗火者，并夺回控制的权柄。
为了现在，更为了那个在他肩头安然入睡的、代表着未来的小小生命。
他走回书桌，打开一份空白文档。是时候，为这场涉及技术、认知与未来的多维战争，起草一份更全面、也更前沿的战略评估与应对方案了。
标题他想了很久，最终缓缓键入：
《关于应对新兴“认知—技术复合型”安全威胁的初步思考与策略建议》
夜，还很长。而战斗的疆域，正在不断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