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孩子,虽然我老眼昏花,但这么近的距离,瞎子也射得中。”老修士的声音再无曾经的慈祥,他目光冰冷地瞥了眼安东身后,嘴角微微抽搐。
“所谓的神迹,就是这只食尸的怪物吗?”安东冷哼一声,出言嘲讽道。
“你根本不明白,孩子。”艾柯修士抬起弩箭,“信仰是需要回馈,皮科不是什么食尸怪物,而是莫维登派来回馈信徒的圣洁子嗣……”
“你疯了!”安东环顾四周,寻着找可以破局的契机,“你居然还给怪物取圣名!宗教审判庭知道了会把你捆在火刑柱上烧死的!”
“皮科不是怪物!”老修士低吼着向前走了一步,终于被安东激怒,“你不明白!那些活该被马蒂斯的冥犬撕碎的主教们也不明白!肉身只是累赘!毫无神圣性可言!只有记忆才值得留存!”
“说吧,你为了饲养这只怪物都杀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因你的歪曲信仰而死?”安东问道。
“没有人!一个也没有!”
老修士双眼圆瞪,黝黑的脸庞因怒火而涨红,“自我从赛万庭游商那里买来了皮科,饲养了他整整四十一年,从来没有因此伤害过一个人。”
“那这些尸骨一定是自己从九狱里爬上来透气的。”安东耸了耸肩。
“这些都是我的人,我的子民,我的羊羔,他们的灵魂已埋葬在我的墓园里,获得了永恒的安息。”
老修士怒极反笑,他摇了摇头,缓缓向安东逼近:
“最初是死在矿上的人,我把他们运回这里安葬,隔些日子再掘开供皮科食用。皮科就是莫维登派在人间的信使,他能通过吞噬遗蜕,来获得些许记忆,模仿几句声音,传达莫维登对死亡的教诲,把生者紧紧团结在信仰周围。”
“食用尸体,模仿死者声音来捕猎,这不过是食尸鬼的习性罢了!”安东冷冷地说道,“你侮辱尸体、饲养怪物、诓骗信徒、亵渎神灵,居然还有脸说是莫维登的教诲!”
他不禁对眼前的老人生出几丝同情,老修士饲养了四十余年,以为是莫维登使者的食尸鬼,仅和自己对视几眼,便原形毕露,重拾了残忍嗜血的本性。
一个喜食人肉的怪物,再怎么教化也不过是徒劳。
“你什么都不懂!孩子!你像我年轻时一样自以为是!”
老修士举弩的手微微颤抖,“我需要奇迹对抗银矿,对抗城市,对抗白银对人性的腐蚀;我需要奇迹恢复信仰,恢复村庄,恢复人与人间的友爱……于是莫维登看见了,莫维登允许了,是莫维登派遣了皮科到我身边!”
“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安东不退反进,缓缓朝艾柯修士靠近,“你用谎言迷惑别人,用亵渎伪造神迹,不过也只是为了一己私利!”
“我是在救人!”
“不,你只是在求自己心安!你根本不在乎那些村民,你把他们世世代代圈在这里,让他们当你信仰的囚徒!”安东向前大踏一步,此时此刻,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他反而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闭嘴!孩子!停下来!”老修士高喝道,光秃秃的头顶上满是汗珠,“孩子,我不想杀你啊……”
“那就放下弓弩,讲出真相,就此为止吧!”
“不……”
老修士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几十余年的努力,不能就这么结束……”
他抬起弩机,对准安东的胸口,眼神里满溢着痛苦与挣扎。
“抱歉,孩子。”
弓弩瞄准,扳机扣动,利箭射出,故事结束……原来应当是这样的结局,可是,那梦幻般的歌声,又再次响起了。
“原谅我已走得太远,事到如今再无法回头……”遥远的歌声这般唱道。
两人皆是一愣,随即,率先反应过来的安东用力抛出银锤,只见白光在空中一闪,锤头狠狠砸进了老修士胸部。
几乎在同时,弓弦拉动,利箭射出,可它只是擦着安东脸颊而过,仅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接下来迎到老修士面前的是安东的拳头,拳骨硬生生砸在他的脸上,老人眼前瞬间一黑,而就在同时,安东的另一只手已拽开弩机,两人猛地撞作一团,沿着台阶哐哐当当地滚入水中。
“已经结束了!你输了!”
几秒后,两道人影破水而出,安东拎起气息微弱的艾柯修士,狠狠压在墙壁上。看着浑身瘫软的老修士,安东眼里除了愤怒,还有一丝怜悯。
“莫维登默许了……”老修士喃喃自语,气息渐渐微弱,眼神里已满是苦涩。
“离开艾柯!”
忽然,一道黑影挣扎着从水中跃出,那是食尸鬼皮科,它狠狠撞向安东,黑暗中两道身影顿时又扭打成一团。
安东被食尸鬼的巨爪压入水中,灌入一大口腥臭的地下水,重伤的怪物似乎使出了全部的蛮力,压得他动弹不得。安东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意识逐渐模糊间,他伸手向腰间的长剑,只要拔出它,只要拔出它就能——
“不要!皮科!放开他!”老修士叫道,“你是莫维登的使者!不是杀手!不是怪物!”
安东被猛地拽出水面,连忙大口喘息吐气,食尸鬼将他丢在一旁,蹒跚着走回老修士身边,温顺地低下脑袋,慢慢蹭着老人的身体,再看不出丝毫野性。
“父神慈悲!我的朋友,你受了太多苦。”老修士喃喃道,刚刚的叫嚷似乎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老人紧捂着胸口,气息已微弱不可闻。
一番折腾,这个老人的寿命也已快走至尽头。
“父亲,我看见莫维登来接引我了……”
艾柯修士伸出左臂,向黑暗中招呼着什么。
“我看见那接引死者的无面者,我看见祂那裹尸布垂落,啊,原来祂和皮科长得一模一样……原来,我一直是对的……父亲……”
老修士回光返照般发出呓语,食尸鬼皮科发出一声悲怆的低吼,它轻轻叼起老人,转身缓缓退至水中,只留下无尽的黑暗与寂静。
安东默默退至台阶上,他拧了拧衣袖,眼神复杂地看向那两道逐渐消失在黑暗深处的身影。
“愿记忆的迷宫永远为你保留出口……”
一切都结束了,他想,无论是老修士还是食尸鬼,恐怕都时日无多了……
当然这都是拜我所赐,自己并不想做裁决对错的法官,也无意扮演惩恶扬善的英雄。相反,他只想从这些旋涡中脱身。
他只是偶然经过此地,偶然发现这一切,在那个神秘的歌声引导下,把一切都全然改变。
她究竟是谁?那位神秘的歌者,为何对自己紧追不舍?那美妙的乐曲背后又隐藏着什么目的?
他此刻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
安东抿起嘴唇,拿起墙上的火把,沿着来路,缓缓走出了地穴。
明天一早,他就要启程前往晨星堡。向费尔南多伯爵接来卫队,返回帝都,然后和这一切麻烦说再见。
——
“第二天约莫傍晚时分,村民意识到艾柯修士可能‘失踪’了,他们找遍了附近的山林与沼泽地,却仍旧一无所获。直到几日后的一次晚间祷告,当村民们聚集在教堂,为羊群失去首领而惴惴不安,那莫维登的神迹再次显现。
肃穆、庄严而高昂的祷告声从教堂里响起,那是艾柯修士的嗓音,他告诫众人,自己已离去,前往莫维登永恒的记忆迷宫,他提醒众人要恪守教义,坚定信仰,在他走后要信神如同他未走前一般。
那声音在圣堂顶高高盘旋,挨个与每个村民告别,随后似乎飘飞至空中,愈来愈远,直至再也听闻不见。
我的朋友,直到今天,若你前往晨星城途中路过此间,仍能见到莫维登教堂的遗址,这里的人们依旧在怀念着那位和蔼的老修士,怀念那个因信仰而团结的岁月。”
——嘉尔曼·卡蒂亚《吟游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