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新生]另一种战场
江静云选择留在档案馆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也在小范围内漾开了一圈圈理解的涟漪。有人钦佩她的坚守,有人惋惜她的“不求上进”,但无论如何,她都已在内心为自己的未来画下了清晰的界线——那片弥漫着历史尘埃与沉默回响的档案库房,就是她余生的战场。
而在市立医院那间安静的康复病房里,另一场更为艰难、也更为隐秘的“战斗”,也正在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悄然展开。
赵致远枕边那份鲜红的“特等功荣誉证书”,似乎成了某种无声的催化剂。自那日江静云将证书放在他眼前之后,他原本空洞茫然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焦灼。他依旧无法言语,身体大部分依旧瘫痪,但当他看到护士或偶尔前来探望的文化部门同志带来的书籍报刊时,那专注的时间明显变长了。他的右手食指,那根唯一还能传递些许意图的手指,颤抖和轻微划动的次数,也悄然增多。
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被细心的康复科主任和那位负责赵致远日常训练的护士长看在眼里。他们与前来探望的文化局图书资料科的王科长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流。王科长是位戴着深度眼镜、浑身散发着书卷气的中年人,他对赵致远这位曾留学海外、学识渊博的“传奇人物”仰慕已久,也为他的遭遇深感痛惜。
“赵先生的情况特殊,常规的康复手段效果有限。”康复主任坦诚道,“但他的认知能力,尤其是对文字、对知识的反应,似乎在缓慢恢复。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一些认知刺激与简单工作相结合的方法?”
王科长立刻领会了其中的深意,他扶了扶眼镜,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我们图书资料科最近正头疼呢!接收了一批原民间藏书家的古籍,数量大,版本杂,很多都没有系统整理编目。科里人手紧,懂行的更少。如果……如果赵先生身体状况允许,哪怕只是帮忙做一些最初步的版本甄别、或者内容大类划分的‘顾问’……当然,这完全取决于他的精力和意愿,我们绝不强求,也绝不会对外宣扬。”
这个提议带着试探,也充满了尊重。与其让赵致远完全被动地接受治疗,不如为他提供一个能与外界、与他最擅长的领域产生连接的窗口,哪怕这个窗口狭窄得只能透进一丝微光。
方案很快被谨慎地推行起来。第一批需要初步整理的,是几十册品相尚可、但版本不明的线装古籍,内容涉及地方志、笔记杂抄等。王科长亲自挑选了几册相对简单、字迹清晰的,连同一些空白卡片和一支削好的铅笔,放在一个轻便的木托盘里,带到了赵致远的病房。
护士长将托盘放在赵致远床边特制的一个可调节矮几上,将一本封面写着《清河县志》(残卷)的书册翻开,让里面的文字呈现在他眼前。
“赵先生,”护士长的声音温和而清晰,“这本书,需要判断一下它大概是什么时候的刻本,内容属于地方志里的哪一类。您看看,如果觉得累,或者不想看,就闭上眼睛休息,没关系的。”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阳光透过玻璃,照亮了书页上那些繁体的、竖排的墨字。
赵致远的目光,起初依旧是涣散的,如同蒙着一层薄雾。但几分钟后,那层薄雾似乎被书页上密集的文字一点点驱散。他的眼球开始极其缓慢地移动,沿着竖排的文字,一行,又一行。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辨认,在思考,在与那些陌生的、却又似乎潜藏着熟悉感的文化符号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交流。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额角再次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是他进行高强度认知活动时的典型表现。
过了将近半个小时,他的目光停留在某一页的版心处,那里通常刻有刻书坊的名字或年代信息。他的喉咙里发出了急促的“嗬嗬”声,那只一直安静搭着的右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食指努力地、歪歪扭扭地指向书页的那个位置。
一直守在旁边的护士长立刻俯下身,仔细看去,那处有几个小字:“金陵梓行”。
“您是指这里吗?‘金陵梓行’?”护士长确认道。
赵致远的食指,用力地在空气中点了一下。
护士长连忙在空白卡片上记下:“疑似明清时期金陵刻本”。
接着,赵致远的目光又艰难地移向书页的内容,在几处记载物产和官制的地方略有停留。他的手指也随之移动,虽然无法精确指向具体文字,但大致方位明确。
护士长根据他目光和手指的示意,在卡片上补充:“内容涉物产、职官,属方志类。”
完成这一册的“判断”,赵致远仿佛虚脱一般,头重重地靠回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汗水已经浸湿了鬓角的头发。这个过程,对他残损的神经和孱弱的体力而言,不亚于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双曾经布满迷雾的眸子里,竟然清晰地闪过了一丝……满足?甚至是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欣慰。
他没有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他还有用。即使是以这样一种近乎卑微的、需要借助他人之手的方式,他依然能够触碰知识,能够运用他脑海中尚未完全湮灭的学识,为这个新生的社会贡献一份力量。这,就是他新的战场。没有硝烟,没有电波,只有故纸堆和无声的交流,但同样需要意志,需要智慧,需要耗尽心血。
王科长在得知第一次尝试的“成果”后,激动不已。他带来的那些杂乱无章的古籍,在赵致远那看似微弱、实则精准的“指引”下,开始逐渐显露出脉络。这不仅仅是整理了书籍,更是唤醒了一个卓越的大脑,点燃了一簇在灰烬中顽强复燃的思想火种。
江静云在下一次探望时,听护士长说起这件事,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床边,轻轻握了握赵致远那只疲惫不堪、却刚刚完成了一次“远征”的手。
“真好,致远。”她轻声说,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你找到了你的路。”
一个在档案馆守护凝固的历史,一个在病榻上激活尘封的智慧。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在和平的年代里,延续着那场未曾结束的“战斗”。
而在这座城市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关于另一段需要被清算的过往,关于那个代号“影子”、双手沾满同志鲜血的叛徒,正义的审判也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历史的账本,终将一页页翻清,无论是功勋,还是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