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猛将]好汉雷万山
秋意渐浓,西安城外的灞桥烟柳只剩枯条。城内,德裕典当行二楼,陆明远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赵致远刚刚送来的一份简短报告上。报告是关于另一个人——一个与周鹤翔截然不同,却可能同样关键的人物。
雷万山。
名字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报告内容不多,却勾勒出一个模糊而硬朗的轮廓:原红四方面军侦察排长,四川人,长征路上走过草地,受过重伤,因严重的腿疾无法跟随大部队继续高强度转移,约三年前奉命潜伏西安,以待时机。目前化名“刘大山”,混迹于城东码头和人力车夫中间,靠拉车和做些力气活勉强糊口。性格耿直火爆,极重义气,在底层苦力中颇有威望。
“身手不凡,忠诚可靠,但因伤病与组织失联已久,现状及心态需实地考察确认。”
陆明远放下报告,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周鹤翔那边,“炭火”已送,种子已播,需要时间和恰当的时机让其慢慢发酵。而小组的构建不能停下,他急需一个能在关键时刻顶得上去的行动力量。雷万山,无疑是最佳人选。但正如报告所言,失联三年,伤病缠身,环境复杂,他的信念是否依旧如铁?他的身手还剩几成?这些都是未知数。
他需要亲眼看看这个人。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陆明远换了一身更显普通的灰布长衫,戴了顶旧毡帽,将面容隐在帽檐的阴影下。他没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而是步行穿过大半个西安城,朝着城东码头方向走去。他知道身后一定有“尾巴”,但他选择的路线迂回复杂,夹杂在熙攘的人流和市场中,足以在一定程度上干扰监视。
城东灞河码头,是西安水陆交通的一个枢纽,也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货物霉味、汗臭以及各种小吃摊混杂的味道。扛包的苦力喊着号子,人力车夫在人群中穿梭揽客,小贩的吆喝声、船工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陆明远像一个普通的闲逛者,在不远处一个茶摊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酽茶,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视着码头入口处那群等活的人力车夫。
很快,他就锁定了一个目标。
那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坐在一辆比其他车更显破旧的车辕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短褂,露出古铜色、肌肉虬结的臂膀。他个子不算很高,但肩膀异常宽阔,坐在那里就像一块沉稳的巨石。国字脸,浓眉如墨,下颌线条硬朗,只是左边眉骨上有一道寸许长的浅疤,让他平添了几分煞气。他很少像其他车夫那样主动吆喝,只是沉默地等待着,眼神沉静,却偶尔在扫视周围时,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老猎人般的警惕。
是他了。陆明远几乎可以肯定。那份经历过血火淬炼的气质,与周遭环境有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陆明远没有急于上前。他耐心地观察着。他看到雷万山(刘大山)如何与同行打招呼——点头,或者用粗哑的嗓音简短回应,不多话,但似乎颇受尊重。他看到有地痞模样的人想强占一个好位置,被他冷冷地瞪了一眼,竟讪讪地退开了。他也看到,当有真正老弱妇孺需要坐车时,他会一声不吭地拉起车,收费也往往比市价低。
这是一个外表粗豪、内心自有准则的人。
观察了约莫半个时辰,陆明远正准备起身,寻个由头去搭话,码头入口处却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四五个穿着黑色香云纱褂子、敞着怀、露出腰间别着短棍的汉子,簇拥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刀条脸,目光阴鸷。
“都听好了!”刀条脸叉着腰,声音尖利,“从今儿起,这码头拉车的‘份子钱’,每月加收三成!谁要不交,就别想在这灞桥边上混饭吃!”
苦力车夫们顿时一阵哗然,脸上都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这“份子钱”本是码头帮会强收的保护费,早已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如今竟又要加码!
“凭什么又加钱!”一个年轻气盛的车夫忍不住嚷了一句。
刀条脸眼神一厉,使了个眼色。他身后一个壮汉立刻上前,一把揪住那年轻车夫的衣领,扬手就要打。
“住手。”
一个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响起,并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沉默坐在车辕上的雷万山站了起来。他动作不快,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走到那壮汉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刀条脸。
“刘爷,您这是要出头?”刀条脸显然认得他,语气带着几分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挑战权威的恼怒。
“钱,可以商量。打人,不行。”雷万山的声音依旧低沉,却斩钉截铁。
“商量?哼!”刀条脸冷笑,“这是龙爷定下的规矩!你刘大山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商量?”
雷万山眉头微皱,那道疤也随着动了动:“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兄弟们挣的都是血汗钱,再加三成,是要逼死人了。”
“逼死又怎样?”刀条脸逼近一步,语气嚣张,“不想干就滚!西安城这么大,还缺你们几个臭拉车的?”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几个帮会打手围了上来,手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车夫们则紧张地后退,敢怒不敢言。
陆明远在茶摊上静静看着,心也提了起来。这是一次意外的考验,让他得以窥见雷万山真正的底色。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雷万山却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没有硬顶,而是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的怒意,对刀条脸抱了抱拳,语气放缓了些:“这位兄弟,能否借一步说话?容我替大伙儿,再向龙爷求个情?”
刀条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权衡了一下。雷万山在苦力中的威望不低,真闹僵了也不好收拾。他哼了一声,示意手下放开那年轻车夫,然后跟着雷万山走到旁边一棵老柳树下。
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陆明远听不清内容,只看到雷万山从怀里摸索出一些东西(似乎是钱),塞到了刀条脸手里,又说了几句什么。刀条脸脸色变幻,最终点了点头,似乎达成了某种暂时的妥协。
刀条脸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码头上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车夫们围到雷万山身边,七嘴八舌地表达着感激。
雷万山只是摆了摆手,脸上并无得色,反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他默默地走回自己的车旁,重新坐下,恢复了之前沉默的姿态,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陆明远将碗里的残茶一饮而尽,放下几个铜板,起身离开。
他心中已经有了判断。雷万山,勇猛而不失智计,刚直而懂得变通,重情义,有担当。虽然因伤病和处境显得有些沉郁,但那份属于革命战士的骨气和血性,并未磨灭。
这是一块蒙尘的“磐石”,需要有人去擦拭,去唤醒。
但如何接触?如何确认他如今的政治立场和心态?直接亮明身份风险太大。他需要一个更自然、更能取得对方信任的方式。
猛将已现,但如何收服这块“磐石”,并将其稳稳地置于“长安小组”的基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