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尸炉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骨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糊的气息。我和沈雨站在殡仪馆后门偏僻的角落,看着工作人员将那个简陋的骨灰盒递到沈雨手中。盒子很轻,轻得似乎承载不了一个人一生的重量,更承载不了那滔天的怨念与三年的沉沦。
沈雨抱着骨灰盒,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没有哭,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所有的眼泪和情绪,都在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仪式中流干了。只是那双和沈啸云相似的眼睛里,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释然。
“陈师傅,”她转向我,声音沙哑却清晰,“谢谢您。让我哥……解脱了。”
我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骨灰盒上。解脱了吗?或许吧。至少,那纠缠不休的水汽和恨意,是彻底消散了。但沈啸云和林晚秋之间真正的恩怨情仇,那些被带入潭底的秘密,或许永远成了谜。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问。
“带我哥回老家,让他入土为安。”沈雨轻声说,“然后……好好过日子。这是我哥最后希望的。”
我点了点头。这是最好的结局。生者终究要向前看。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彼此点了点头,便在殡仪馆外分道扬镳。她抱着骨灰盒,走向车站的方向,背影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有些单薄,却透着一股新生的坚韧。
我则转身,走向城西那条熟悉的、偏僻的巷子。
往生纹身店的门紧闭着,门上挂着的“暂停营业”牌子落了一层薄灰。我掏出钥匙,打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门开了,店内的气息扑面而来。熟悉的草药和墨水味依旧,但那股萦绕不散、令人不安的水腥气,终于彻底消失了。阳光从门缝和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了墙上那些沉默的图腾。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店里还有些冷清,但却是一种干净的、纯粹的冷清。
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我彻底打扫了店铺。擦拭工作台,整理工具,将那些用于阴阳刺青的特殊物件——骨针、魂墨、阴皮——仔细收好,放回里间的暗格。然后,我将墙上的普通纹身图样重新擦拭一遍,让那些狰狞的鬼神、妖娆的花卉,在阳光下展现出它们作为“图案”本身的、不带阴邪气息的张力。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店门口,伸手摘下了那个“暂停营业”的牌子。
牌子背面朝外,露出了四个字:
正常营业。
是的,正常营业。刺的是阳世的图案,了的是活人的心愿。至于那些游走在阴阳边缘的“业务”……我摩挲着手腕上那串温凉的墨色珠子,或许还会遇到,但至少此刻,我只想享受这难得的平静。
我将牌子翻转,挂回了原处。
“往生纹身店”,重新开张了。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进店里,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我泡了一壶浓茶,坐在工作台后的老椅子上,看着门外巷子里偶尔经过的行人,听着远处传来的、属于人间的嘈杂市声。
没有诡异的敲门声,没有渗入的浊水,没有怨魂的嘶吼。只有宁静,寻常的,甚至有些枯燥的宁静。
这种宁静,千金不换。
我知道,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止一个面相。阳光之下,阴影永存。往生纹身店注定不会只是一家普通的纹身店,我手腕上的珠子,里间的那些物件,都昭示着无法摆脱的宿命。
但至少此刻,我可以暂时忘记落月潭的冰冷,忘记锁魂咒的凶险,忘记沈啸云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我只是一个纹身师傅,守着这家小小的店铺,等待着下一个推门而入的客人。
或许,他会是一个想要纹身纪念爱情的年轻人;
或许,她会是一个想要遮盖伤疤的女人;
或许,他只是一个追求个性的过客。
无论带来的是怎样的故事,只要属于这鲜活的人间,便好。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任由阳光洒满全身。
往生纹身店,开门迎客。
而我知道,下一个故事,无论平凡或是诡奇,都已在来的路上。只是下一次,我希望,能与“水”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