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合部反击战的捷报如惊雷般划破北境的阴霾,为犒劳浴血奋战的将士、提振两军士气,云麾将军秦岳做东,于鹰嘴涧防区主营设下庆功宴。暮色四合时,主营地已燃起数十堆篝火,跳跃的火光将将士们的脸庞映得通红,架在火上的烤全羊表皮金黄酥脆,滋滋作响的油脂不断滴落,遇火便爆发出浓郁的肉香,混着烈酒的醇厚气息,在营地中久久弥漫。
士兵们围坐成圈,粗陶大碗盛满烈酒,大块羊肉直接用手撕扯,爽朗的呼喝与畅快的谈笑此起彼伏,将战争留下的疮痍与北境刺骨的严寒暂时驱散。往日里紧绷的弓弦似在此刻放松,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释然与胜利的荣光。
沈清辞作为此战的关键人物,自然被奉为上宾。她身着玄色劲装,墨发高束,只以一根银簪固定,身姿挺拔如松,与秦岳及双方麾下的主要将领同坐于主席。面对众人轮番敬酒与毫不掩饰的赞誉,她始终言行得体——举杯时手臂微抬,幅度恰到好处;致谢时声音清晰沉稳,既不因功绩而居功自傲,也不故作谦卑显得刻意,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久经沙场的大将之风,让不少原本因她年纪轻轻而心存轻视的将领暗自改观。
然而,在这喧嚣热闹的氛围中,沈清辞却敏锐地捕捉到一道格外专注的目光——来自秦岳。那目光里有对她领兵能力的赞赏,有对战友的认可,却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如同月光下看似平静的湖面,底下实则暗流涌动,让她心头始终保持着一丝警惕。她清楚,这位久经沙场、心思缜密的云麾将军,并未真正放下对她的疑虑。
酒过三巡,营地里的气氛愈发热烈,有人开始唱起北境的战歌,粗犷的旋律在夜空中回荡。秦岳忽然端起酒碗,目光与沈清辞短暂交汇,微微颔首示意,随即起身,脚步沉稳地向着营地边缘一处较为僻静的高地走去。沈清辞心中一动,瞬间领会了他的意图,她拿起自己那碗未曾多饮的酒,轻轻放下筷子,起身跟上,玄色披风在火光中扫过,留下一道利落的残影。
高地之上,视野开阔无遮。远离了篝火的喧嚣与人群的热闹,清冷的月光如同融化的水银般倾泻而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修长,投在铺满细石的地面上,随着山风轻轻晃动。下方营地里的火光与欢声笑语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成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而此处,唯有山风拂过松林时发出的簌簌声,以及天际那轮皎洁如玉的明月相伴,静谧得能听清彼此的呼吸声。
秦岳随意地在一块平整的山石上坐下,将手中的酒碗放在一旁,手掌在身旁的空位上轻轻一拍,动作自然,带着几分不拘小节的坦荡。沈清辞站在原地略一迟疑,目光扫过周围空旷的环境,最终还是依言走过去坐下,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显得疏远生分,也不过分亲近,恰好符合两人如今“战友”的身份。
“军中条件简陋,只有这粗酿的烈酒,比不得京城王府里的佳酿佳肴,沈将军暂且将就。”秦岳说着,弯腰提起放在脚边的皮质酒囊,酒囊外皮因常年使用而泛着油光,他拔开塞子,浑浊的酒液缓缓倒入沈清辞的空碗中,只斟了半碗。酒液虽不清澈,却散发着一股格外凛冽的香气,带着北境特有的粗粝感。
“秦将军客气了。”沈清辞端起酒碗,指尖触到碗壁的凉意,她微微低头,浅浅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入口,如同细小的刀刃滑过喉咙,带着灼热的痛感,让她下意识地绷紧了下颌线,强忍着才没有露出失态的模样,只是眼角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丝生理性的湿润。她饮酒的姿态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克制与优雅——下唇轻触碗沿,仰头时脖颈线条流畅,与寻常武将仰头豪饮、酒液顺着嘴角滴落的模样截然不同,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细腻。
秦岳将她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目光微动,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他拿起自己的酒囊,仰头直接灌了一大口,喉结有力地上下滚动,动作豪迈,尽显男儿豪气,酒液沾湿了他的衣襟,他也毫不在意,随手用袖口擦了擦嘴角。
“今日这场仗,沈将军以为如何?”秦岳放下酒囊,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没有看沈清辞,目光落在远处月光下朦胧的山峦轮廓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
沈清辞定了定神,将手中的酒碗轻轻放在身侧的石头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认真思索片刻后答道:“敌军此番渗透,所选的时间与地点都极为刁钻——恰好卡在我两军换防的间隙,又选了结合部这种防守相对薄弱的‘两不管’地带,显然是蓄谋已久,而且对我军防区的地形、布防规律极为熟悉。”
她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客观:“再者,敌军的战力也不容小觑,士兵单兵素质强,配合默契,若非将军您率领主力在正面施压,如同大山压顶般牵制住敌军的大部分兵力,清辞也难以顺利绕到敌后,切断他们的退路。由此可见,日后的防务必须更加注重细节,尤其是这些容易被忽视的结合部,得重新制定联防机制,避免再给敌军可乘之机。”
秦岳缓缓点头,眼中露出赞同之色:“你说得不错。乌勒术那老狐狸用兵向来狡诈,最擅长用奇兵突袭,从不按常理出牌。此番他吃了这么大的亏,必然不会甘心,我总觉得,他后续会有更大的动作,甚至可能调动主力来犯。”
他话音稍落,终于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沈清辞,眼神深邃:“沈将军经验独到,若真到了那一步,敌军主力倾巢而来,我辈当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已然跳出了今日小规模战斗的范畴,直指北境防御的宏观战略,既带着对沈清辞能力的认可,也藏着一丝试探。
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月光洒在她沉静的侧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清辉,让她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睛更显深邃。她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北境防线绵延千里,地势复杂,若敌军集中所有力量攻其一点,我军若一味与之硬碰硬,无疑是用己之短攻彼之长——不仅会消耗大量兵力粮草,还可能被敌军牵制,顾此失彼。”
“沈青以为,当务之急是依托鹰嘴涧、狼啸峪这些天然险要,重新构建防御体系,层层设防,节节抵抗。”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远处山峦的方向,“利用地形优势拖延敌军的进攻速度,以空间换取时间,不断消耗他们的锐气与补给。毕竟,敌军劳师远征,后勤补给本就是他们的软肋。”
“同时,还可从各营中挑选精锐,组成小规模的突袭小队,昼伏夜出,不断袭扰敌军的后勤粮道,让他们首尾难顾,疲于应对。”沈清辞补充道,语气笃定,“等到敌军师老兵疲、粮草短缺之时,我军再集中优势兵力,寻找最佳时机与他们决战,如此方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她停顿了一下,又强调了关键:“除此之外,情报工作至关重要。必须加派斥候,深入敌军腹地,摸清他们的兵力部署、粮草囤积之地,甚至是将领的作战习惯。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只有掌握了足够的情报,后续的战略部署才能有的放矢。”
这番见解既有宏观的战略规划,又有具体可执行的战术安排,思路清晰,考虑周全,逻辑严密,完全不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将领能提出的,反而透着久经战阵的老练与沉稳。
秦岳眼中的赞赏之色愈发浓厚,他忍不住颔首:“沈将军高见!以正合,以奇胜,用防御拖垮敌军,用突袭打乱其部署,这确实是应对北疆大规模战事的不二法门。”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多了几分考量:“只是你说的袭扰粮道、深入敌后,风险极大,不仅需要士兵有过硬的身手,更要胆大心细、悍不畏死,寻常队伍怕是难以胜任。”
“秦将军放心,第七营中,不乏此类勇士。”沈清辞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眼底闪过一丝暖意——那是对自己麾下士兵的信任,“第七营的士兵多是北境本地人,熟悉地形气候,且历经数次战事,个个都是敢打敢拼的硬骨头,若真需要组建突袭小队,他们定能担此重任。”
秦岳看着她眼中的笃定,忽然话锋一转,转换了话题,语气看似随意,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沈将军对兵事的见解如此精深,不知师从何人?莫非是靖安侯亲自教导?”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沈清辞的身份背景与能力来源,看似是寻常的好奇,实则暗藏试探,毕竟靖安侯沈毅虽为武将,却以守城见长,与沈清辞展现出的灵动战术风格并不完全契合。
沈清辞心头一凛,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她早已料到会有人追问此事,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家父常年镇守南疆,军务繁忙,平日里难得有空闲教导我。沈青幼时多是自己在府中翻阅家中藏书,那些兵书战策看得多了,便自己胡乱揣摩,算是入了个门。”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后来我在外求学时,有幸得遇几位隐士高人,他们精通兵法杂学,见我对兵事感兴趣,便偶尔指点一二。不过都是些零散的见解,登不得大雅之堂,让将军见笑了。”
这番说辞将自己的能力来源推给了“家中藏书”与“隐士高人”,既模糊了具体细节,又难以查证,可谓滴水不漏。
“哦?原来如此。”秦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话题,但眼底的探究之意并未减少分毫。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又抛出一个更为敏感的问题,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沈将军久在京城,又出身侯府,想必对朝堂局势有所了解。你觉得,如今的朝堂局势,对北境战事会有多少影响?”
这个问题近乎交浅言深,朝堂局势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尤其是在军中谈论此事,更是忌讳。
沈清辞心中暗道秦岳心思缜密,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沉稳,她斟酌着用词,语气恭敬却不失分寸:“朝堂之事,牵涉甚广,非我等边关将领所能妄议。沈青唯一知晓的,便是身为军人,当以尽忠职守为己任,守住北境防线,保护边境百姓不受战乱之苦,这便足够了。”
她微微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至于朝堂之上,相信陛下英明,朝中诸公也会以国事为重,定会为北境战事提供支持,自有妥善决断。”
这番回答既没有透露任何个人倾向,又完全符合她“边关将领”的身份,滴水不漏,让秦岳无从挑错。
秦岳看着她谨慎却不怯懦的模样,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风中显得有些意味不明,带着几分释然,又藏着几分好奇:“沈将军年纪轻轻,行事却如此沉稳持重,思虑周全,实属难得。放眼整个北境军营,怕是许多老将都不及你。”
两人不再谈论敏感话题,转而就北境的地形、气候对作战的影响、各兵种的配合细节等具体问题展开讨论。沈清辞刻意收敛着自己的锋芒,尽量让自己的观点贴合“年轻将领”的身份,但偶尔被秦岳的问题引到深处时,还是会不自觉地迸发出一些新颖的观点——比如利用北境的冬季严寒设置陷阱,比如根据不同兵种的特性制定灵活的协同战术,那些超越时代的思维方式,依旧让秦岳频频侧目,心中的好奇愈发浓厚。
在秦岳眼中,眼前这位“沈将军”就像一座蕴藏着丰富矿脉的深山,初看时只觉寻常,可每一次深入交谈,都能挖掘出新的惊喜,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更多。
不知不觉间,月已中天,清冷的月光愈发皎洁,山间的寒意也愈发浓重,风刮过松林的声音带着几分萧瑟。沈清辞碗中的酒几乎未动,只有碗沿沾了些许酒渍。她抬手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站起身,对着秦岳微微欠身:“夜色已深,明日一早还需率军巡防,清辞先行告退。今日多谢将军款待,也多谢将军与我探讨兵事,受益匪浅。”
秦岳也随之站起身,他身材高大,站在沈清辞面前,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压迫感。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他目光平静地看着沈清辞:“沈将军慢行。今日与你一叙,我也获益良多。希望日后有空,能常与将军如此畅谈。”
“将军客气了,若将军有兴致,沈青随时恭候。”沈清辞抱拳行了一礼,动作标准而恭敬,随即转身走下高地。玄色披风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她的脚步轻快却沉稳,背影挺拔如松,直至融入营地的光影之中,消失在夜色里。
秦岳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见。他缓缓收回目光,弯腰提起脚边的酒囊,拔开塞子,将其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带来一阵灼热的暖意,却依旧压不住心头那股越来越强烈的疑惑与好奇。
这位沈清辞,谈吐见识不凡,心思缜密,应对得体,几乎毫无破绽。可正是这种近乎完美的“毫无破绽”,反而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就像一件精心雕琢的玉器,太过光滑,反而少了几分天然的质感。尤其是她偶尔流露出的细微习惯:饮酒时的克制优雅,说话时偶尔会轻轻蹙眉的小动作,还有那双在月光下清亮得过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美的眼睛……都与她展现出的“武将”身份有些微妙的违和。
他几乎可以肯定,她身上必然隐藏着极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与他多年前在京城偶然见过的那个惊鸿一瞥的靖安侯府二小姐,恐怕脱不了干系。当年那个小姑娘站在侯府的桃花树下,眼神清澈,带着几分娇憨,虽已记不清具体模样,却与眼前这位“沈将军”身上的某些气质隐隐重合。
“沈青……”秦岳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囊的外皮,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这场北境的风云,原本只是与乌勒术的战争,可如今因为沈清辞的到来,似乎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有趣了。
而另一边,回到自己营帐的沈清辞,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与防备,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她走到桌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指尖传来的酸胀感提醒着她刚才的交谈有多耗费心神。与秦岳的对话看似轻松,实则每一句话都需要仔细斟酌,既要展现出足够的能力以获得信任,又要隐藏自己的秘密不被察觉,稍有不慎便可能前功尽弃。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秦岳的怀疑正在不断加深,今日的追问不过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里,在他面前,自己必须更加小心谨慎,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不能出错。
沈清辞走到营帐门口,撩起帘子向外望去。帐外,北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细沙,月色清冷,星光稀疏,整个营地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零星的篝火还在燃烧,守夜士兵的身影在火光中来回走动。
一场没有硝烟的博弈,关于信任与伪装,关于试探与防备,已在这北境的月色下悄然升级。而这场博弈的结果,不仅关乎沈清辞的秘密能否守住,更可能影响整个北境的战局走向。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思绪压下,转身回到帐内,明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巡防防线,整顿军队,为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