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飘落的羽毛,如同一个诡异的休止符,短暂地定格了凤仪宫内濒临爆发的风暴。
苏璃的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在云琮脸上。方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和难以置信,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一种被彻底刺穿心扉后,反而显露出本质的冰冷与坚硬。
她看着儿子,看着他那双被仇恨和偏执烧得通红的眼睛,看着他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尚且带着少年意气的脸庞。曾几何时,这双眼睛里盛满的是对她的孺慕和依赖,这张脸上绽放的是得到她夸奖后的欣喜。
“毒妇”。
这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棱,不仅刺穿了她的耳膜,更冻结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作为母亲的、试图挽回的柔软。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凤袍的褶皱随着她的动作舒展开,上面用金线绣制的凤凰在摇曳的火光和灯影下,似乎展开了冰冷的羽翼。她不再试图解释,不再试图唤醒。当语言失去力量,当信任彻底崩塌,剩下的,唯有最原始、最直接的回应。
云琮还在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他等着母后的咆哮,等着她更多的辩驳,甚至等着她可能的“杀人灭口”。他已经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像一只竖起所有尖刺的刺猬。
然而,他等来的,是苏璃平静得令人心寒的目光,和那抬起的、保养得宜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
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优雅。
但那一巴掌落下时,却包含了苏璃这半生所有的隐忍、失望、愤怒、悲痛,以及被亲生儿子冠以“弑女”罪名的巨大冤屈和心寒。
“啪——!”
清脆响亮的掌掴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殿宇中。甚至盖过了地毯上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力道之大,让云琮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被打得偏向一侧,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灼痛的五指红痕。他被打懵了,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从小到大,莫说是掌掴,母后连重话都极少对他说。
他下意识地捂住火辣辣的脸颊,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向苏璃。
苏璃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面无表情。只有那微微颤抖的、尚未完全放下的手,泄露了她内心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无波。她的眼神,像是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情绪。
短暂的死寂后,云琮抚着剧痛的脸颊,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哑的、破碎的冷笑。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毁灭的快意。
“好……好……”他点着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这一掌,儿臣……记下了。”
他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愤怒和恨意,而是掺杂了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决绝。这一巴掌,打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母子亲情的幻想,也打断了他对“回头”的所有可能。
他深深地看了苏璃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冰冷无情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身,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杏黄的袍袖翻飞。
或许是心神激荡,或许是视线因那一巴掌而模糊,他转身时,腰侧重重地撞在了旁边酸枝木架子上摆放的一个青瓷画缸上。
那画缸胎质细腻,釉色温润,是去岁云琼费了好大心思,亲手绘制了青莲图样,又央求官窑大师烧制成功,送给太子哥哥的生辰贺礼。云琮虽因与母后关系紧张而对妹妹也有些疏远,但这画缸,他却是一直颇为珍视地摆放在书房内殿。
“哐当——!”
一声沉闷而刺耳的碎裂声响。
精美的青瓷画缸从架子上翻落,重重砸在金砖地面上,瞬间粉身碎骨。缸中卷放的几幅画轴滚落出来,散了一地。其中一幅,恰好是云琼画的那张《兄妹赏莲图》,画上三岁的云琮牵着蹒跚学步的云琼,笑容灿烂,背景是接天莲叶。此刻,那纯真的笑容,被碎裂的瓷片和扬起的尘埃所覆盖。
云琮的脚步顿住了。他低头,看着脚边狼藉的碎片,看着那幅被尘埃玷污的画,眼神有瞬间的空茫和刺痛。这碎裂的,何止是一个画缸。
但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弯腰去拾起那幅画。他只是僵硬地站了一瞬,随即,迈着更快、更决绝的步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凤仪宫的大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殿内,只剩下苏璃一人,独立于狼藉之中。
倾覆的烛台已被赶来的宫人慌乱扑灭,地毯上留下一块焦黑的丑陋痕迹。碎瓷、茶水、灰烬、还有那幅被遗弃的《兄妹赏莲图》……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儿子留下的恨意,和她自己掌心的灼痛。
苏璃缓缓地、缓缓地垂下手。她走到那堆青瓷碎片前,慢慢蹲下身,伸出微颤的手指,极轻地拂过那片片锋利的残骸,最终,拾起了那幅沾了灰尘的画。
画上孩童的笑容,纯真无邪,刺得她眼睛生疼。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滑落,砸在画中云琮的笑脸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湿痕。
断了的,是画缸,是信任,还是这母子之情?
或许,都已不再重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