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灵的最后一日,夜幕早降。纷扬的细雪将太极殿外的世界染成一片凄迷的白,殿内却因长明灯与烛火的摇曳,显得格外空旷而沉寂。白日的喧嚣与哭灵已然散去,巨大的双棺在光影中投下沉默的阴影,香烛的气息混合着楠木的冷香,凝成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氛围。
苏璃屏退了所有守灵的宫人,只身留在这灵堂之中。
她一身缟素,未戴任何钗环,连日来的悲痛与强撑的威仪,在她眼底刻下了深深的倦痕,但那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她缓缓走至两具棺椁之间,目光先落在云璎那小巧而古旧的棺木上,停留片刻,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材,看到里面那根据想象复原的、她早夭女儿的模样。随后,她的视线转向身旁,云琮那具庞大而崭新的棺椁,里面躺着她曾经寄予厚望、如今却以最惨烈方式离世的儿子。
寂静中,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到灵前巨大的铜盆边,那里原本是焚烧纸钱的地方。她亲自拿起火折子,点燃了盆中早已备好的银骨炭。幽蓝的火焰升腾起来,舔舐着冰冷的空气。
然后,她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几样东西。
首先,是那块来自涿州、赵氏侄子转呈的,用血写就临终忏悔的素白绢布。上面的字迹歪扭,却字字泣血,陈述着那个改变所有人命运的清晨。她没有任何犹豫,将绢布投入火中。火焰猛地蹿高了一下,贪婪地吞噬着那承载着秘密与愧疚的织物,很快,那些字迹便在火光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
接着,是那件云琮幼时的红色肚兜。领口处“长命富贵”的金线绣字,在火光下反射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泽,那反复拆绣的痕迹,如同无声的控诉。她将肚兜紧紧攥在手中片刻,指尖感受到那布料的粗糙与冰凉,最终,还是松开了手。红色的绸缎落入火盆,迅速卷曲、发黑,散发出蛋白质燃烧的焦糊味,那寄托着无数美好祝愿的吉语,连同它背后隐藏的疯狂与痛苦,一同消散在青烟里。
最后,是那本被血浸透的《千字文》。扉页上,“天地玄黄……唯独我污”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她几乎是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将这本书狠狠掷入火焰中心。火舌瞬间包裹了它,封面的蓝布蜷缩燃烧,内里的纸页在高温下翻卷、焦化,那些圣贤道理,那些血泪批注,那些一个年轻生命最后的绝望呐喊,都在噼啪作响中,化为乌有。
火光映照着苏璃苍白而平静的脸庞,她的眼神空洞,仿佛随着那升腾的青烟,一同飘向了某个虚无的所在。所有的物证,所有可能指向那残酷真相的线索,都在这里被她亲手付之一炬。
从此,世间再无人能凭借实物,窥见那场悲剧的冰山一角。太子的死,将永远被定性为“忧思成疾,沉疴难返”。云璎的死,将永远只是史官笔下寥寥数字的“早夭”。林皇后的倒台,也仅仅会是权力斗争的寻常结局。
她以为她会感到一丝解脱,或者一种完成使命的沉重。但都没有。心中只有一片被大火焚烧过后的荒芜与死寂。
就在所有的证据都将燃尽,火光渐弱之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方才取出物品的袖袋内侧。那里,还残留着一小片折叠的、几乎被遗忘的纸张。
她微微一怔,取了出来。
那是一张明显是从某本册子上撕下的残页,纸质泛黄,边缘毛糙。上面没有复杂的画面,只有用最稚嫩的笔触画下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圆圈,圆圈里面,点了两个小小的、靠在一起的墨点。在圆圈的旁边,是当年负责记录的女官,根据三岁云琮含糊的发音,代为写下的两个字:
**“妹笑。”**
这是从那本“成长画册”上,在那些记录着混乱与不安的画面之前,唯一一页纯粹代表着喜悦与期待的涂鸦。是三岁的云琮,在云璎出生后不久,用他所能理解的方式,表达着对妹妹的喜爱——在他的世界里,妹妹就是一个会笑的、温暖的小点点。
苏璃拿着这张薄薄的纸片,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威仪,所有的算计与冷酷,在这一刻,被这最简单、最稚拙的两个字彻底击溃。
她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面对着那双并陈的棺椁,终于不再是那个执掌乾坤的圣后,只是一个同时失去了女儿和儿子的、悲痛欲绝的母亲。
她将那张写着“妹笑”的残页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早已逝去的温暖。压抑了许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低低地在这空旷的灵堂里回荡,与殿外呜咽的风雪声混杂在一起,诉说着这永无法弥补的伤痛与遗憾。
火光彻底熄灭了,铜盆中只余下一堆灰白的余烬,所有的证据都已湮灭。
真相,被她亲手永埋。
唯余这一声“妹笑”,如同一个短暂而美丽的泡沫,悬浮在沉重的记忆之河上,折射出悲剧发生前,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过的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