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浓稠如墨,将废弃多年的宫殿裹挟在一片死寂之中。凤仪宫掌事女官带着两队侍卫沉默地守在斑驳的宫门前,像一堵无声的墙,隔绝了内外。云琮背对着他们,手中的青铜烛台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跳动的火苗映得他侧脸轮廓坚硬如铁,唯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内心的翻涌。
“若本宫……”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前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非要进去呢?”
掌事女官深深垂下头,沉默了片刻,终究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通路,声音低沉而恭顺:“殿下若执意如此,奴婢……不敢阻拦。”
云琮不再犹豫,举步迈过那道早已失去光泽的高高门槛。内殿比外间更为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腐朽木质混合的气味。他的目光瞬间就被正中央那个孤零零的、覆盖着厚厚白布的物件吸引——那是一个摇篮,静静地安置在那里,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沉默的坟茔。
越是靠近,一股莫名的、刺骨的寒意越是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
就是这里。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摇篮冰凉的木质边缘。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让他浑身猛地一颤。
就在这一瞬间,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周遭的景物扭曲、模糊,一个被尘封了十余年的、属于三岁稚童的视角,突兀而凶猛地撞入了他的脑海——
视线很低,需要费力地踮起脚,才能看到摇篮里那个粉嫩嫩、皱巴巴的小脸。妹妹在哭,小小的嘴巴张着,声音细细弱弱的。他有些着急,想起乳母平时哄他睡觉时的动作,是想让她安静下来……他伸出自己胖乎乎、尚不灵活的小手,带着孩童懵懂的“好意”,朝着那张小脸捂了过去……想要止住那令人心慌的啼哭……
“不——!”
云琮猛地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梁柱上,发出一声闷响。手中的烛台“哐当”一声砸落在地,跳跃的火苗舔舐着地面厚厚的积尘,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昏黄的光线映出他此刻惨白如纸、写满了惊骇与不可置信的脸。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手,“不是我……怎么会是我……”
殿外的女官听到动静,担忧地欲踏入殿内查看,却被他猛地转头,用一双赤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厉声喝止:“滚出去!谁也不准进来!”
他像是被困住的野兽,死死盯着那个被白布半遮半掩的摇篮,更多破碎的、血腥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妹妹那张在他手掌下渐渐失去血色、泛起青紫的小脸……奶娘冲进来时那声划破寂静的、极度惊恐的尖叫……母后闻讯跌跌撞撞冲进来时,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无边绝望与痛苦的眼神……
原来那些纠缠他多年、夜半惊醒的噩梦片段,并非空穴来风。
原来他一直以来的恨意,对母后若有若无的怨怼,竟是建立在如此荒谬而残酷的误会之上。
原来……他才是那个导致一切悲剧的、无可饶恕的根源!
“呕——”
剧烈的呕吐感猛地攫住了他,胃里翻江倒海。他弯下腰,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里衣,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而狼狈。
女官静立在殿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压抑喘息与干呕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守着自己的本分。
良久,云琮才勉强直起身,眼神狂乱,失去了所有焦距,他失神地喃喃:“母后……原来母后她……” 她这么多年,是如何面对他这个凶手的?是如何在丧女之痛中,还要替他隐瞒这滔天的罪孽?
他再也无法在这座埋葬了他至亲、也埋葬了他灵魂安宁的宫殿里多待一刻。他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殿门,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白色的摇篮。夜风呼啸着卷起他凌乱的衣袍,一截不知何时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早已褪色发旧的红色丝绳,悄然滑落,无声地掉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像一滴凝固了十余年的、干涸的血泪。
女官默默走上前,俯身拾起那截小小的、承载着无尽悲剧的红绳。她望着太子仓皇逃离、几乎崩溃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当这件微不足道却又重若千钧的证物,被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映照着,呈到苏璃面前时,天已破晓。
苏璃垂眸,凝视着掌心中那截褪色的红绳,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她早该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有些残酷的真相,无论掩埋得多深,总有被揭开的一天。这红绳,曾是云琮幼时最喜爱的玩具上的饰物,也是那场意外中,无意间被扯落、遗留在现场的微小证据,被她秘密收起,藏了这么多年。
“传令下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颤抖,如同秋风中最后的蝉翼,“云璎旧居……拆了吧。”
就让这座承载了太多痛苦与秘密的宫殿,连同里面那个冰冷的摇篮,以及所有不堪回首的记忆,都彻底化为尘土,随风散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