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织造革新司的公务在暗流涌动中稳步推进。
宓瑶主持修订的《织造革新则例》初稿已成,其中不仅系统整理了已验证有效的新技法、新标准,更首次将“匠人分级授艺”、“物料核验溯源”等理念纳入官定章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宓瑶收到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信,是柳司制亲笔。
信中提及朝中近日有御史联名上奏,矛头直指江宁织造革新“任用女子,淆乱祖制”,更翻出旧账,质疑宓瑶“身份不明”,其倡导的“巧艺切磋会”有“聚众结社、蛊惑人心”之嫌。
言辞激烈,请求朝廷彻查,并暂停宓瑶一切职务。
几乎同时,萧景珩也通过特殊渠道获悉——
此番风波背后,不仅有江宁本地利益受损的豪绅推波助澜,更深层处,竟隐约有来自京中某位权势煊赫的亲王的影子。
他们意图借此机会,一举将萧景珩在江南推行新政的这股“先锋力量”打垮。
“他们这是要釜底抽薪。”萧景珩将密报置于烛火上点燃,面色冷凝,“弹劾的折子已送至御前,父皇虽暂时留中不发,但压力不小。”
宓瑶抚着已近足月,时常传来阵阵紧绷感的腹部,神色却异常平静:“他们攻击的由头,无非是‘女子干政’与‘聚众滋事’。前者,自入研习所以来,我便已习惯;后者,‘切磋会’成效如何,江宁上下有目共睹。只是……”
她抬眼看向萧景珩,目光清亮,“他们将此事与殿下新政捆绑,意在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需得想个法子,既要破局,又不能将殿下置于风口浪尖,更不能让革新大业因此夭折。”
萧景珩凝视着她,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担忧。
她总能在这等压力下,迅速抓住要害,并首先考虑大局与他。“你有何想法?”
“他们既以‘祖制’‘礼教’为武器,我们便不能硬碰硬。”宓瑶沉吟道,“或许……可以‘以退为进’。”
三日后,一份由宓瑶亲笔起草、言辞恳切的《乞归养疏》被快马送至京城,直达天听。
奏疏中,宓瑶并未直接反驳御史的弹劾,而是以“孕期已足,体弱难支,恐误皇差”为由,请求暂时卸任织造革新司监事一职,归家待产。
同时,她在疏中详细陈述了“巧艺切磋会”自创办以来的具体举措和取得的实效,以及其对提升官局织造水平、稳定匠籍人心的积极作用。
她强调,此会一切活动皆在官局规制之内,旨在“切磋技艺、提升效率,以报皇恩”,并自愿在离任期间,由织造局选派可靠官员接管监督,以证清白。
此举出乎许多人意料。
看似退让,实则将“女子任职”的争议暂时搁置,把焦点重新拉回到了“切磋会”的实际效果和管理规范上。
同时,以“孕事”为由请辞,既符合人伦孝道,让人难以在此时继续攻讦,也为她赢得了宝贵的缓冲时间,更凸显了弹劾者在此特殊时期依旧步步紧逼的不近人情。
奏疏一上,果然在朝中引起不同反响。
原本中立的官员觉得御史在此刻弹劾一待产女子,确有落井下石之嫌;而一些看重实绩的官员,在查阅了宓瑶附上的成果资料后,也对“切磋会”有了更客观的认识。
就连皇帝看了奏疏,也对身边近臣感叹:“宓氏一女子,于孕中尚能厘清实务,陈述条理分明,更不忘为属下匠人请命,其心可鉴,其才可惜。”
与此同时,在江宁,宓瑶虽名义上卸任,却并未真正闲居。
她将革新司日常事务交由王主使与陈匠人暂理,自己则深居简出,通过萧景珩安排的可靠渠道,继续关注着外界动向,并暗中指导着“切磋会”的运作,使其在风浪中能保持稳定,持续发挥影响。
她还整理了大量关于织造技艺改良、匠人管理的心得笔记,委托萧景珩寻来的可靠书吏誊抄整理,以备将来。
这夜,宓瑶忽觉腹痛如绞,产期已至。
秦太医与稳婆早已候命多时,整个别院顿时忙碌起来。
萧景珩被阻于产房之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压抑痛吟,面色紧绷,指节攥得发白。
他经历过沙场生死,面对过朝堂诡谲,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心焦无力。
产房内,宓瑶汗水浸透鬓发,咬牙忍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宫缩剧痛。这具身体正经历着身为女性最极致的考验与奉献。
在疼痛的间隙,她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网络世界里肆意挥洒偏激言论的“铁骨铮铮”,那个曾将生育风险视为女性“软弱代价”并加以嘲讽的陆铮。
“看看你现在……陆铮……你曾如此轻蔑的……如今正亲身承受……” 意识模糊间,她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对话。
“不……这不是软弱……这是……力量……” 剧烈的疼痛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力量自心底涌现。
她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坚韧与创造的神奇,这体验彻底击碎了“铁骨铮铮”那套建立在空中楼阁上的冷酷理论。
那些曾经被她轻易说出的、对女性苦难的轻蔑言辞,此刻如同回旋的利刃,让她在切肤之痛中完成了最后的忏悔与清算。
“我错了……彻底错了……” 她在心中呐喊,泪水混着汗水滑落。
这不是妥协,而是超越,是灵魂历经淬炼后对生命本身的敬畏与感悟。
终于,在天将破晓之际,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是个小公子!母子平安!”稳婆欢喜的声音传出。
萧景珩猛地松了口气,几乎虚脱,立刻就要闯入产房。
产房内,宓瑶疲惫已极,却坚持接过被包裹好的、红皱却充满生命力的儿子。
那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偎依在她怀中,奇异地抚平了所有疲惫与痛楚。
她看着这个由她的身体孕育与她血脉相连的新生命,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柔情与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萧景珩来到床边,俯身看着她和孩子,目光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在她汗湿的额间印下一吻,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看他,多小……”宓瑶声音沙哑,嘴角却噙着满足而疲惫的笑意。
“像你。”萧景珩低声道,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婴儿的脸颊。
窗外,晨曦微露,驱散了长夜的黑暗。
宓瑶望着怀中吮吸手指的婴儿,又抬头看向萧景珩,轻声道:“我们给他取名……‘曦’可好?晨曦之意,愿他如这晨光,带来新生与希望。”
“萧曦……好。”萧景珩颔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新生命的降临,如同暗夜中的灯塔,照亮了前路的迷茫,也赋予了宓瑶更为坚定的勇气与力量。
她知道,外面的风波并未平息,未来的挑战只会更多。
但此刻,拥着怀中这小小的生命,感受着身边人坚定不移的支持,她心中一片澄明宁静。
她已彻底告别了“铁骨铮铮”的阴影,完成了从灵魂到身份的最终确认与融合。
未来的路,无论风雨,她都将以“宓瑶”之名,更坚定更从容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