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艺切磋会”在萧景珩的暗中推动和宓瑶的精心筹备下,于织造局后巷一处闲置的旧库房里悄然开办了。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官员剪彩,只有陈匠人带着几位志同道合的老伙计,以及十几个通过简单考核、眼神中带着渴望与忐忑的年轻匠人和学徒。
宓瑶没有亲自授课,她坐在角落,如同一个普通的旁听者,观察着,记录着。
起初的几堂课,内容都是最基础的织机调试、丝线辨识、常见染料的特性与搭配。
授课的老匠人起初有些拘谨,但在学员们求知的目光和宓瑶偶尔恰到好处的补充提问下,渐渐放开了,甚至开始分享一些自己摸索多年、未曾载于书册的“独门诀窍”。
课堂气氛从生疏到热烈,年轻的学徒们眼睛发亮,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那些被视为“祖传秘方”、“不传之秘”的技艺,竟然可以这样被清晰地讲解讨论。
宓瑶看着这一幕,心中欣慰。
她知道,自己播下的这颗“开放交流、技艺传承”的种子,已经开始汲取养分,准备破土。
她谨慎地引入了一些现代的质量管理雏形,比如建议将每次讲习的内容要点、学员提出的典型问题及解决方法记录下来,形成简单的“工坊笔记”,便于流传和后续参考。
她还鼓励学员之间结对,互相检查织品瑕疵,美其名曰“以他人之眼,查己身之失”。
这些细微的改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圈圈涟漪。
年轻匠人们的学习热情被点燃,工坊里讨论技术的声音多了起来,甚至有人开始尝试将讲习中学到的新思路,应用到自己的工作中。
然而,正如萧景珩所预料的,变革的阻力很快便显现出来。
首先是织造局内部一些资历老、思想保守的匠头和吏员。
他们习惯了固有的模式和权威,对于这种打破师徒壁垒、公开技艺的“切磋会”极为不满。
有人私下议论:“手艺是吃饭的本钱,都教给别人,我们吃什么?”
“一个女人家,懂什么织造?不过是仗着殿下的势,胡搞乱搞!”
甚至有人暗中使绊子,比如在分配活计时,故意给参加了讲习的学徒安排最繁重、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或者克扣他们的物料份额。
接着,风声也传到了江宁本地一些与织造局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绸缎商和染坊主耳中。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旨在提升底层匠人技艺的模式,长远来看,可能会动摇他们依靠技术壁垒和廉价劳动力获取利润的基础。
几家大的商号联合向织造局施压,暗示这种“不守规矩”的做法,会影响“贡品”的稳定供应和质量。
这日,宓瑶正在旧库房内与陈匠人商讨下一期讲习的内容,王主使带着两名面色不善的吏员找了过来。
“宓匠师,”王主使脸上带着为难的笑容,语气却不容置疑,“这‘切磋会’开办以来,局内颇多物议啊。匠人们心思浮动,耽误了正经差事,上面所需的贡品进度已然受了影响。您看……是否暂且停一停,待局面稳定些再说?”
陈匠人脸色一变,想要争辩,被宓瑶用眼神制止。
宓瑶神色平静,放下手中的笔记,看向王主使:“王主使,讲习所用皆是工余时间,并未占用织造公务。至于贡品进度,”
她拿起旁边一本刚刚整理好的、记录着近期因采用新染料和校验方法而提升效率的简册,“据我所知,近半月来,丙字坊的织锦次品率下降了两成,染坊的返工率也减少了近一成半。这难道不是‘切磋’带来的实效?”
王主使被问得一噎,他身后一名吏员忍不住阴阳怪气地插嘴:“宓匠师,话不能这么说。手艺这东西,靠的是天分和祖辈积累,哪是听几堂课就能提升的?搞这些花架子,只怕是哗众取宠,最终得不偿失!况且,商号那边已有怨言,若是影响了皇差,谁担待得起?”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直接将“哗众取宠”和“影响皇差”两顶大帽子扣了下来。
旧库房内其他正在整理工具的匠人和学徒们都停下了动作,紧张地望过来。
宓瑶心知,这是守旧势力的一次正面反击。
她若强硬顶回去,势必激化矛盾,可能让刚刚萌芽的讲习会夭折。
她若退缩,则前功尽弃。
她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反驳那吏员,而是对王主使说道:“王主使,讲习会是否有效,是否影响正差,不应只听一面之词。不若这样,以一月为期,请主使派人全程监督讲习,并对比参与讲习与未参与讲习的匠人,在同等任务下的完成效率与品质。若事实证明讲习确实弊大于利,我自愿请停。若事实证明其利大于弊……”
她目光扫过那两名吏员,“则请主使明察,究竟是哪些人在散播不实之言,阻碍工坊进取。”
她的话有理有据,既给了王主使台阶,又将评判标准落在了实实在在的“效率”与“品质”上,避开了空洞的理念之争。
王主使本就是个不愿多事、但求安稳的性子,见宓瑶态度坚决,且搬出了实证对比的方法,也不好再强行压制,只得含糊应下:“既如此……便依宓匠师所言,试上一月。只是商号那边……”
“商号那边,我自有交代。”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萧景珩不知何时到了,他负手立于门框投下的阴影里,神色平静,目光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扫过王主使几人,“织造局革新,乃奉旨行事。凡有益于技艺精进、效率提升者,皆在革新之列。若有商贾因私利阻挠皇差,自有律法论处。”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主使与那两名吏员顿时冷汗涔涔,连声称是,慌忙退了下去。
萧景珩走到宓瑶身边,低声道:“不必理会这些聒噪。你只管做你认为对的事。”
宓瑶看着他,心中暖流涌过,却也有丝无奈。
她知道,这一次又是借了他的势才暂时压下了风波。
她渴望的是依靠理念与实效本身来说服人,而非总是依靠强权。
“我明白。”她轻声道,“只是,依赖殿下的威势,终非长久之计。”
萧景珩深深看她一眼:“我知你志向。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先让星火燃起,再论其他。”
他顿了顿,“况且,你提出的实证对比,便是立足于‘理’。假以时日,‘理’自然能战胜‘非议’。”
宓瑶点了点头。她知道,在这个时代,理想主义的纯粹改革举步维艰,必要的策略和借势不可或缺。她不能因噎废食。
风波暂时平息,讲习会得以继续。
但宓瑶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她所推行的东西,触动的不仅是技术层面,更是根深蒂固的利益格局和观念壁垒。
前路漫漫,她需更加审慎,也更加坚韧。
她看着库房内那些重新开始忙碌、眼中重燃希望的年轻面孔,握紧了手中的笔记。
这星星之火,她必须护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