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高而密,叶片边缘锋利,刮在脸上生疼。
宓瑶几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淤泥和冰凉的河水中艰难前行,尽量压低身体,利用茂密的芦苇遮挡身形。
身后远处,荒庙方向传来的喧嚣声、呵斥声、甚至兵刃交击声隐约可闻,如同重锤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宓瑶的心脏揪紧,几乎不敢去想萧景珩独自一人面对众多追兵的情景。
“快!这边!”顾嬷嬷年纪虽大,此刻却显露出惊人的沉稳和方向感,她似乎对这片水域颇为熟悉,引领着方向。
终于,在芦苇荡最深处,他们找到了一条被巧妙掩盖的窄小乌篷船,刚好能容纳四五人。
“快上船!”顾嬷嬷低声道,和阿元一起将受伤的护卫搀扶上船。宓瑶紧随其后,跳上摇晃的小船。
顾嬷嬷熟练地解缆撑篙,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出芦苇荡,融入漆黑的主流河道,然后毫不犹豫地向着下游、向着南方驶去。
没有人说话,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轻微声响和受伤护卫压抑的喘息声。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警惕地注视着两岸和后方。
直到驶出很远,再也听不到任何追兵的动静,只有无边无际的水声和风声时,那种令人窒息的紧迫感才稍稍缓解。
宓瑶瘫坐在船头,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但比身体更冷的,是那颗高悬着的心。
她紧紧攥着怀里那个装着劣粮样本和腰牌的油布包,以及那枚冰冷的玄铁指环,仿佛它们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萧景珩最后冲入黑暗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脑海中回放。他会不会……她用力甩头,不敢再想下去。
“姑娘,喝口酒暖暖身子。”顾嬷嬷递过来一个皮囊,里面是辛辣的烧酒。她又拿出干爽的布巾让宓瑶擦拭。
宓瑶接过皮囊,抿了一口,烈酒灼烧着喉咙,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嬷嬷……你说,他会不会有事?”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嬷嬷沉默了一下,苍老的脸上皱纹更深了:“二爷……吉人自有天相。他既做出如此选择,必有脱身之法。姑娘此刻最要紧的,是保重自己,完成二爷的交托。”
道理都懂,可担忧却如同水草,缠绕心头,难以挥去。
他们已然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更是……更是经历了生死与托付的复杂共同体。
小船顺流而下,速度极快。
天快亮时,他们已远离镇江府界,进入了一段更为荒凉的水道。
顾嬷嬷选择了一处隐蔽的河湾停船休息,并为受伤的护卫重新换药。
伤口有些红肿,但好在没有恶化。
护卫很是硬气,始终一声不吭。
宓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仔细思考接下来的路线。
萧景珩只说了南下绕道杭州,但具体如何走,如何避开盘查,都需要详细规划。
她拿出萧景珩给的那个地址和接头暗号,反复默记,确认无误后,将纸条就着河水浸湿、揉烂,彻底销毁。
“嬷嬷,我们对南下水路熟悉吗?”宓瑶问道。
顾嬷嬷点点头:“老奴年轻时随……随旧主走过几次。大致路线还记得。只是如今关卡盘查必然严密,需得格外小心。”
接下来的两天,她们昼伏夜出,专拣支流岔道航行,避开大的城镇码头。
食物很快告罄,只能靠沿途偷偷采摘些野果或用银钱向极其偏僻的渔家换取少量食物果腹。
一路上,果然见到各处水道关卡盘查森严,尤其是北上的船只,几乎每条都要被翻个底朝天。
而关于“镇江漕运大案”、“京中钦差密查”的流言,也如同长了翅膀般在水路上传播,版本各异,越传越玄乎,人心惶惶。
宓瑶甚至听到有船工窃窃私语,说昨夜镇江府大牢走了水,烧死了几个待审的漕帮犯人;还有说“隆昌号”钱庄被不明身份的人冲击,账房先生吓得连夜跑路了……
看来,萧景珩“搅浑水”的计划正在发挥作用!对方果然阵脚大乱,开始内部清洗和消灭证据了!
这消息让宓瑶既松了口气,又更加担忧。
松口气是因为压力转移,她们南下的阻力可能会小一些;担忧则是因为,对方越是如此疯狂灭口,说明问题越大,萧景珩面对的局势也就越危险。
她无比渴望能知道他的消息,哪怕只是一点点。但这种环境下,音讯完全隔绝。
这日傍晚,小船藏在一片茂密的菱角丛中休息。
宓瑶正对着水面发呆,忽见下游驶来一条快船,船头插着一面小小的三角旗,旗上绣着一个特殊的徽记——那似乎是某个不大但信誉颇好的民间信驿的标志?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宓瑶的脑海!
她猛地站起身,对顾嬷嬷急声道:“嬷嬷,快!追上那条船!靠过去,但别太近!”
顾嬷嬷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立刻撑船靠了过去。
在距离那信驿快船一定距离时,宓瑶深吸一口气,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模仿着江南一带常见的妇人哭腔,高声喊道:“前面的大哥行行好!可是往杭州去的?可否捎个口信给杭州府清河坊的张家布庄?告知我家掌柜一声,就说‘北边的亲戚病了,原先定下的那批‘湖丝’暂时运不过来了,让他另想办法!’求求大哥了!”
她反复喊了几遍,声音凄惶无助,完全像一个担心生意受损的普通商户女眷。
那信驿船上的人似乎听到了,探出头来看了看她们这条破旧的小船和船上几个看似逃难的女人,皱了皱眉,似乎嫌麻烦,但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表示听到了,然后便加速离开了。
顾嬷嬷和阿元都疑惑地看着宓瑶。
宓瑶缓缓坐回船上,心脏怦怦直跳,低声道:“清河坊没有张家布庄,‘湖丝’也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货。这只是个试探……如果,如果他还能收到消息,如果他的人还能注意到这种民间信驿的异常口信……或许……就能知道我们还安全,正在南下……”
这是一个极其渺茫的希望,一个建立在无数巧合之上的暗号。但她必须尝试!这是目前唯一可能让萧景珩获知她动向的方法!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靠在船篷上,望着天边渐渐沉落的夕阳,心中默念:萧景珩,你一定要收到,一定要平安。
与此同时,北方的镇江府,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正如宓瑶所听到的流言,萧景珩留下的后手开始疯狂发力。
“隆昌号”钱庄被各种“讨债”、“查账”的人搅得天翻地覆;漕帮内部因为赵香主手下人的莫名死亡和账本谣言而互相猜疑,甚至爆发了几场内斗;知府衙门和漕运司被各种真真假假的举报信和“钦差即将到来”的传言搞得焦头烂额,疲于奔命。
而制造了这一切混乱的萧景珩,此刻正藏身于镇江城外一座香火冷清的破败道观之中。他身边只剩下了两名忠心耿耿的护卫,几人皆带着不同程度的伤。
那夜他引开追兵,经历了一场恶战,凭借高超的武艺和地形熟悉才侥幸脱身,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听着手下汇报着城内的混乱状况和各方反应,脸色苍白却眼神晶亮。
“很好……水越浑越好……”他咳嗽了几声,牵动了肋下的伤口,眉头微蹙,“……南边,有消息吗?”
一名护卫低声回禀:“我们的人一直在留意各条渠道,但目前……尚无宓姑娘的确切消息。不过……”护卫犹豫了一下,“今日有个从南边信驿传来的古怪口信,说是捎给杭州清河坊张家布庄的,说‘北边亲戚病了,湖丝运不过去’……下面人觉得这口信时间地点都有些蹊跷,便报了上来。”
萧景珩原本闭目养神,听到“清河坊”、“张家布庄”、“湖丝”这几个词时,猛地睁开了眼睛!
哪里有什么张家布庄!湖丝更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东西!
这是……暗号!
是她!她还安全!她正在南下,并且用这种方式向他报平安!她竟然能想到利用民间信驿传递这种看似寻常实则诡异的暗号!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涌上萧景珩的心头,有关切,有欣慰,更有一种强烈的被那女子的急智和坚韧再次震撼的感觉!
在如此险境之下,她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能如此冷静地找到方法传递信息!
他苍白的脸上,竟缓缓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这笑意驱散了他连日来的疲惫和阴霾。
“知道了。”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让我们的人,不必再刻意寻找她们了。暗中留意即可,确保她们南下的路……尽量顺畅些。”
“是!”
护卫退下后,萧景珩独自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从伤口附近取出的、染血的铁片——那是那夜恶战时留下的。
南北相隔,深陷重围,前路未卜。
但这一刻,因为一个渺茫暗号的确认,两颗在风暴中飘摇的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轻轻牵动,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和坚持。
他知道她还安全。
她知道他可能收到了消息。
这微弱的联系,不足以改变险恶的局势,却足以在冰冷的黑夜中,生出一点点温暖的慰藉和继续前行的力量。
风暴远未结束,但至少,他们都知道,自己并非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