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岭的血腥气息仿佛仍萦绕在鼻尖,牺牲护卫的遗体已被妥善安置于沿途州县,重伤员也留下治疗,凌越一行带着悲愤与更深的警惕,再次踏上官道。接下来的路程,气氛愈发凝重,每个人都如同绷紧的弓弦,不敢有丝毫松懈。秦虎的伤势经沈荆澜精心处理,已无大碍,但他眼中的血丝和愈发冷厉的神色,显露出其内心的怒火与自责。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自野猪岭之后,直至北直隶地界,竟再未遇到任何像样的袭击。路途虽偶有小麻烦,如桥梁“意外”维修需绕远、投宿驿站时遭遇刁难或“客满”,但都算是有惊无险,更像是某种程度的拖延和恶心人,而非真正的致命杀招。
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凌越更加确信,野猪岭的刺杀,既是杀招,也是试探。对方在估量了他的应变能力和护卫力量后,似乎改变了策略。在靠近京畿重地、耳目众多的区域,再进行大规模武装袭击,风险太大,容易留下把柄。取而代之的,是这种更隐晦、更官僚化的阻碍和监视。
“大人,前面就是涿州了,再有一日路程,便可抵达京师。”王砚指着地图,语气却并无太多喜悦,反而带着忧虑,“这一路太过平静,属下总觉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凌越颔首:“他们不敢在天子脚下动刀兵,但京师里的刀,往往杀人不见血。通知大家,提高警惕,尤其是入口的饮食饮水,荆澜,要再辛苦你多多费心。”
沈荆澜郑重地点了点头:“夫君放心,我晓得轻重。”
进入北直隶后,明显能感觉到气氛的不同。官道更加宽阔平整,车马行人络绎不绝,透露着帝国心脏地带的繁华与忙碌。但凌越也能隐约感觉到,似乎有无形的眼睛在沿途注视着他们这一行略显狼狈却又透着精悍的队伍。
这日晌午,车队正在道旁茶棚歇脚,忽见后方烟尘扬起,一队盔明甲亮、打着旗号的骑兵疾驰而来,约有二三十骑,气势非凡。茶棚内外众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秦虎立刻警觉起来,手按刀柄,示意护卫们戒备。
那队骑兵却在茶棚外勒马停下。为首一名身着千户服色的军官翻身下马,目光锐利地扫过凌越一行人,最终落在被护卫在中间的凌越身上,快步上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敢问前方可是新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凌越凌大人?”
凌越心中微动,起身还礼:“正是本官。不知这位将军是?”
那千户恭敬道:“末将乃京营神机营千户韩振,奉兵部及锦衣卫上官联合指令,特来迎候凌大人入京!”说着,他出示了兵部的勘核和锦衣卫的腰牌。
京营兵马来迎?还是神机营?并且有锦衣卫的背景?凌越与王砚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倒是出乎他们意料。是朝廷的惯例?还是……另有深意?是保护,还是监视?
凌越面色不变,淡淡道:“有劳韩千户了。本官此行轻简,不敢劳动京营将士。”
韩千户却坚持道:“凌大人客气了。上官钧令,命末将务必护卫大人周全,直至大人安然抵达京师官邸。近日京畿一带虽称太平,但难免有宵小之辈,大人身份贵重,不容有失。请大人允准末将随行护卫。”
话说得漂亮,但语气却不容拒绝。凌越心知肚明,这恐怕是朝廷或者其中某一方势力在野猪岭事件后做出的反应,既是一种姿态性的保护,也是一种公开的监视,确保他能“平安”抵达京师,不至于再出乱子,同时也断绝了他在入京前再私下做任何动作的可能。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韩千户了。”凌越顺势答应下来。
有了这支京营骑兵的“护卫”,接下来的路程果然顺畅了许多。沿途关卡驿站再无任何刁难,反而殷勤备至。但凌越等人却感觉仿佛被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一言一行都暴露在他人目光之下。
终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宏伟的北京城廓,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高耸的箭楼、绵延的城墙、以及城内若隐若现的宫殿金顶,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庄严肃穆的光芒,透露着无上的权威与厚重的历史压迫感。
车队在官道上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缓缓接近那巨大的城门洞。城门口守卫森严,兵丁仔细查验着过往行人的路引文书。韩千户上前交涉,亮明身份和指令,守卫立刻肃然敬礼,迅速放行。
穿过幽深宏大的城门洞,喧嚣鼎沸的人声、各式各样的气味、以及眼前豁然开朗的、无比繁华壮丽的都市景象,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凌越一行吞没。
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招牌幌子迎风招展。贩夫走卒、士绅官员、僧道艺人、异域胡商……形形色色的人摩肩接踵,勾勒出一幅生动无比的帝国京师画卷。
然而,在这极致的繁华之下,凌越却感受到了一种更深沉的、无形的压力。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似乎都浸透着权力的味道;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其背后可能都牵扯着复杂的势力网络。
“大人,我们先去何处?是直接去都察院报到,还是先寻一处馆驿安顿?”王砚低声请示。按照规矩,他们需先至吏部报到,然后等待都察院的安排,但初来乍到,一切都需摸索。
凌越尚未回答,那位韩千户却再次过来,拱手道:“凌大人,上官已有安排。您在京期间的居所已预备妥当,位于澄清坊的一处官邸,一应物事皆已齐备。末将这就引您过去安顿。都察院和吏部那边,明日自会有指引官员前来。”
连住处都提前安排好了?凌越心中冷笑,这“服务”可真够周到的。这与其说是方便,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将他置于一个已知且易于监控的地点。
“有劳了。”凌越不动声色地答应。
车队在这位韩千户的引领下,穿过数条热闹的大街,转入相对清静一些的澄清坊。最终在一处门脸不算特别显赫,但看起来颇为整洁肃静的宅院前停下。门楣上并无匾额,似是闲置的官产。
韩千户完成任务,便告辞离去,言明明日会有相关官员前来对接。但他离去时,凌越注意到,巷口似乎留下了两个看似闲逛,实则眼神锐利的便装汉子——监视,并未解除。
踏入这座陌生的官邸,里面果然一应家具物事俱全,甚至还有几名派来的仆役杂工,个个低眉顺眼,规矩本分。
秦虎迅速带人将里外检查了一遍,回来后对凌越低声道:“大人,宅子内外都看过了,暂时没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但……感觉哪儿都不对劲,像是被人里外擦洗过一遍,太干净了。那几个下人,也太过规矩,问什么都一问三不知。”
王砚也忧心忡忡:“大人,京师居,大不易。我们如今可谓是深入龙潭,一举一动,恐怕都在他人注视之下。”
凌越站在庭院中,仰望着被高墙分割开的一方京城天空,缓缓道:“既来之,则安之。他们想看,便让他们看。我们从现在起,言行举止,皆需合乎规矩礼法,不给任何人以口实。”
他转头看向沈荆澜:“荆澜,安顿之事,就辛苦你了。王先生,整理文书,准备明日吏部和都察院的应对。秦虎,约束手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外出,不得与外人交谈。”
吩咐完毕,凌越独自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窗外,是北京城特有的、混合着人间烟火与权力尘埃的复杂气息。远处紫禁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巍峨而神秘。
野猪岭的刀光剑影似乎已然远去,但凌越知道,真正的风暴,此刻才刚刚开始。在这座帝国的心脏,每一口呼吸都可能带着陷阱,每一步行走都可能踩中漩涡。
“老先生”、徐公公、神秘的“墨晶石”、海外势力……所有的谜团,仿佛都汇聚到了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穿透暮色,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
帝京,我来了。无论这潭水有多深,无论暗处藏着多少魑魅魍魉,我都将在这风暴的中心,将这重重黑幕,彻底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