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雾尚未散去,大杉坑银场却已苏醒,只是这苏醒带着沉重的悲痛和压抑的紧张。救援工作仍在继续,但进展缓慢,希望愈发渺茫。遇难者家属们聚在警戒线外,眼睛红肿,无声地注视着那片吞噬了他们亲人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凌越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但目光却锐利如鹰。他站在临时搭建的了望台上,再次仔细观察着坍塌区的全貌。根据老矿工和幸存者的描述,结合昨夜苦主们提供的线索,他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东三区矿洞大致的内部结构图。那几个几乎同时发生崩塌的矿洞,在地下很可能是相通的,或者至少支撑结构是相互关联的。
“大人,您真要亲自下去?”秦虎满脸担忧地走过来,他身上沾满了泥灰,显然也是一夜忙碌,“底下情况太复杂了,虽然救援队清理出了一条通往最近一个副洞的狭窄通道,但里头随时可能发生二次坍塌,太危险了!让属下带人下去吧!”
王砚也在一旁劝道:“是啊大人,您身负皇命,是一省按察使,实在不宜亲身犯险。勘察之事,交由经验丰富的胥吏和矿师即可。”
凌越摇了摇头,语气坚决:“正因我是按察使,肩负查明真相之责,才必须亲自下去。有些证据,稍纵即逝,非亲眼所见、亲手所触不能洞察。你们不必再劝。”
他顿了顿,看向秦虎:“秦虎,你挑选四名最机警胆大、身手好的弟兄,再请那位昨夜带头鸣冤的老矿工周老爹一同下去。他熟悉底下情况。准备足够的绳索、撬棍、短镐、火把,还有,把我那套验尸的工具箱也带上。”
“验尸工具箱?”秦虎一愣。
“或许用得上。”凌越目光沉凝,“记住,所有人检查装备,务必谨慎,一切以安全为上。”
他又对王砚吩咐道:“王先生,你留在上面,统筹协调。看好潘知府和他的那些人,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靠近坍塌区,特别是苏季康被看押的地方,加双倍人手!我怀疑,这矿场里还有他们的眼线。”
“下官明白!”王砚郑重应下。
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潘知府得知凌越要亲自下矿洞,吓得又跑来苦劝,被凌越冷冷一句“潘大人若是担心,不如一同下去看看”给噎了回去,讪讪地退到一边,眼神闪烁不定。
半个时辰后,一切就绪。凌越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短打衣裳,外罩皮质护肩和护膝,头戴加了防护皮衬的毡帽,手持一根探路长棍。秦虎和四名精干衙役,以及那位眼神坚毅、沉默寡言的老矿工周老爹,也都做好了准备。周老爹看着那黑黢黢的洞口,眼中闪过一丝悲痛,但更多的是决绝。
一行人来到救援队勉强清理出的一个副洞入口。这里原本并非主巷道,入口狭小,坍塌不算特别严重,但依旧能看到扭曲断裂的支撑木和嶙峋的乱石。一股混合着泥土、硝石和淡淡血腥味的阴冷气息从洞内扑面而来。
“大人,跟紧我,千万注意头顶和脚下。”周老爹哑声说了一句,率先弯腰钻了进去。秦虎立刻紧随其后,将凌越护在中间,两名衙役在前,两名在后,手持火把,小心翼翼地向深处探去。
洞内光线昏暗,仅凭火把照明,能见度极低。空气污浊而潮湿,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粉尘。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全是松软的碎石和淤泥,不时还能踩到一些丢弃的破旧工具甚至……撕裂的衣物碎片。越往里走,空间时而狭窄逼仄,需要匍匐爬行,时而稍微开阔,但随处可见坍塌下来的巨石和断裂的木头,如同巨兽的獠牙,随时可能再次合拢。
周老爹对这里极为熟悉,即便在如此残破的环境中,也能辨认出方向。他带着众人避开一些明显不稳定的区域,七拐八绕,朝着记忆中东三区主巷道的位置艰难前行。
“停!”凌越忽然低声喝道。他蹲下身,用长棍拨开脚边的一堆碎石,露出下面一截断裂的支撑木。他示意火把靠近,仔细察看断口。
“大人,有什么发现?”秦虎凑过来问。
“看这断口,”凌越指着那木头,“新旧程度不一。边缘处是旧的磨损,但核心处的断裂面却很新,木质发糟,像是被什么东西快速腐蚀过。”他拿出小刀,刮下一点木屑,放在鼻尖轻轻一嗅,又递给周老爹,“老爹,您闻闻。”
周老爹仔细闻了闻,脸色一变:“这……这不是寻常的朽烂!有股子极淡的酸味儿……有点像……有点像用来蚀刻金银的王水,但又不全像……”
凌越目光一凝,小心地将那点木屑用油纸包好收起。这印证了他的猜测,支撑木被人动了手脚!
继续前行,通道越来越难走,有时甚至需要用手扒开障碍物。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酸涩怪味似乎更浓了些。偶尔还能看到被掩埋了一半的矿工遗体,场景惨不忍睹,衙役们都是硬汉子,也忍不住别过头去。凌越强忍着悲愤,仔细检查了几处遇难者周围的环境,但并未发现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大人,前面就是东三区的主巷道了,也是塌得最狠的地方。”周老爹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片被巨大岩石彻底堵死的区域,声音沙哑,“过不去了。那边……那边埋的人最多……”
火光照耀下,能看到巨大的石块相互挤压垒叠,缝隙中甚至能看到凝固的暗红色。绝望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
凌越的心沉了下去。如果关键证据被埋在这片最核心的区域,那挖掘清理将是一个极其漫长且危险的过程。
他不甘心地用长棍敲击着周围的岩壁,侧耳倾听回声,判断着结构的稳定性。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每一寸可见的岩石和泥土。
突然,他的目光被侧上方一条极其狭窄的缝隙吸引住了。那缝隙位于两块巨岩之间,似乎是坍塌时偶然形成的,仅容一人勉强侧身通过。更重要的是,他似乎看到那缝隙深处,隐约有一点不同于岩石和泥土的异样反光!
“那里!”凌越指着那缝隙,“秦虎,火把给我!我进去看看!”
“大人!不可!”秦虎大惊失色,“那缝隙太危险了!随时可能塌陷!”
“我身形比你们瘦削,应该能过去。”凌越语气不容置疑,“把绳子拴在我腰上,你们在外面拉住。如有不对,立刻把我拉出来!”
不等众人再劝,凌越已将火把换到左手,右手拿着长棍,将绳索在腰间打了个结实的结,示意秦虎等人抓紧,然后便深吸一口气,侧身小心翼翼地挤进了那条黑暗狭窄的缝隙。
缝隙内空间极其有限,尖锐的岩石硌得人生疼。空气更加稀薄污浊,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火把的光晕在狭小的空间里跳动,映照出嶙峋诡异的岩壁阴影。
他艰难地挪动了约莫三四丈的距离,那点异样的反光终于清晰了一些——那似乎是半截被压在碎石下的……皮质笔记本?旁边似乎还散落着几件细小的、非矿工应有的金属工具!
凌越心中一动,加快速度,又往前挤了几步,终于能够到那堆东西。
就在他伸手试图拂开碎石,取出那笔记本的刹那——
“咔嚓……哗啦啦……”
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令人牙酸的岩石摩擦声!细小的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
“大人!快退!上面要塌了!”外面传来秦虎和周老爹声嘶力竭的惊呼!与此同时,腰间的绳子猛地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要将他强行拽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凌越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非但没有顺势后退,反而借着绳索拉力的支撑,猛地向前一扑,手臂险之又险地探入那堆碎石之下,一把抓住了那皮质笔记本和两件冰凉的金属工具!
几乎在同一时刻!
轰隆!!!
他头顶上方的一大片岩壁承受不住压力,轰然塌落!无数碎石混合着泥土倾泻而下,瞬间将他刚才所在的位置彻底淹没!
巨大的冲击力和尘埃几乎让他窒息!幸亏秦虎等人在外拼死拉拽绳索,才在最后关头将他从鬼门关硬生生拖了出来!
凌越被拖出缝隙的瞬间,整个人几乎被尘土覆盖,剧烈地咳嗽着,额角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混着泥灰淌下,看起来狼狈不堪。但他手中,却紧紧抓着那本沾满泥污的皮面笔记本和两件奇特的、如同粗短铁笔般的金属工具!
“大人!您没事吧!”秦虎等人慌忙围上来,看到他额角的伤口,更是心惊肉跳。
“无妨……皮外伤……”凌越喘着粗气,靠着岩壁坐下,顾不上擦拭血迹,立刻检查手中的东西。
那笔记本封皮坚固,似乎有防水油处理,虽然沾满泥污,但内页可能尚有保存。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去封面的污泥,借着火光,隐约看到封底内侧似乎用某种特殊的墨水写着一行细小的异国文字,还有一个奇特的徽记——海浪托着一艘古船。
凌越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徽记!他记得!在调查无字锦书案时,那个西洋商船“金羊毛号”的货物清单上,似乎就有类似的标记!这是“老先生”海外势力的标志!
而当他翻开笔记本的内页时,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的,并非矿场事务,而是一些极其复杂的化学方程式、矿物配比、以及一种名为“蚀岩水”的配制方法和使用效果评估!旁边还绘有简单的矿洞结构图,标注了最佳的放置点和用量!笔记的笔迹,虽然刻意有所改变,但凌越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苏季康的字迹!他曾在调查苏家旧案时,见过苏季康海外生意的往来信函!
这笔记本,简直就是苏季康制造这场矿难的直接罪证!上面详细记录了他如何利用这种来自海外的、具有强腐蚀和轻微爆破效果的“蚀岩水”,在关键支撑点和岩层薄弱处动手脚,人为制造了这场看似天衣无缝的“意外”!
而那两件金属工具,经过周老爹辨认,正是专门用来将液体注入岩石缝隙的特制“注液锥”!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苏季康,这个狐影宅门案中负责苏家海外生意、与“老先生”势力勾结的第四子,利用海外获得的危险配方和技术,潜回国内,混入矿场,精心策划了这场矿难!
其目的,恐怕绝不仅仅是毁灭证据或制造混乱那么简单!这笔记本上记载的“蚀岩水”配方极其歹毒,其效果远超普通火药,且难以追踪来源……他们是想测试这种新式“武器”的效果?还是想借此矿难,掩盖他们在矿场深处进行的其他勾当?比如……偷偷开采某种见不得光的特殊矿物?
凌越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老先生”的势力,触角竟然伸得如此之深,手段如此之狠辣!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视人命如草芥!
“快!立刻上去!”凌越将笔记本和工具紧紧护在怀里,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马上提审苏季康!在他同党反应过来之前,撬开他的嘴!”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场矿难背后隐藏的秘密,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惊人!而苏季康,就是揭开这个巨大黑洞的关键突破口!
一行人沿着原路快速返回,每个人的心情都无比沉重,却又带着一丝抓住关键线索的振奋。
当他们终于重见天日,走出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矿洞时,阳光刺得人眼睛发疼。等候在外面的王砚和众人连忙迎了上来。
凌越来不及多说,直接对秦虎下令:“立刻加派重兵,将苏季康转移到我们绝对控制的地方!没有我的命令,哪怕是一只蚊子,也不准靠近他!”
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脸色变幻不定的潘知府,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这场矿渊下的博弈,才刚刚进入最凶险的阶段。但他手中,已经握住了第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