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遥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凌越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他不仅是为雪冤，更是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对自身技艺的偏执与炫耀。这解释了他为何要留下那些精巧却暗藏密码的仿本，为何要设置那危险的晶屑机关——他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与能力。
“所以，你承认文澜书院窃案，以及胁迫工匠、私藏火工材料等事，皆是你所为了？”凌越压下心中的震动，语气恢复冷静。
范遥傲然一笑，即便身处重围，依旧带着一种病态的从容：“是又如何？凌大人，若非我留下线索，你能如此快勘破此案，揪出崔明远那伪君子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助你破了案。”他话语中竟带着一丝邀功般的得意。
“荒谬！”凌越厉声斥道，“律法公理，岂容儿戏！你蒙受冤屈，自有朝廷法度可为昭雪。然你以暴制暴，以罪治罪，胁迫无辜，危害治安，与崔明远之行径，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是一体两面，皆为私欲所驱罢了！”
范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阴沉下来：“朝廷法度？呵，好一个朝廷法度！二十年前它何曾给过我公道？如今我倒要看看，凌大人打算如何用这‘法度’来处置我？又如何处置那位身居高位的崔博士？”他语气中充满讥讽与挑衅。
凌越心知，范遥心理已然扭曲，寻常道理难以说通，且其人对自身技艺极为自负，这便是突破口。
“范先生，”凌越忽然转变了语气，不再咄咄逼人，反而带上了一丝探讨的意味，“你的仿造技艺，确实已臻化境，凌某办案多年，未见其右。尤其是那仿本中的密码设置，精妙绝伦，竟能通过笔画细微改动传递信息，实乃天才之作。”
范遥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凌越会突然夸赞他的技艺，紧绷的神色稍缓，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若非时间仓促，我能做得更完美。”
“哦？”凌越顺势问道，“凌某有一事不明，那密码指向《礼部韵略》末尾批注，你是如何确定那批注定是崔明远添加，而非他人？仅凭笔迹模仿？万一他当年是找他人代笔呢？”
这是凌越故意留下的一个逻辑漏洞，旨在激发范遥的炫耀心理和辩解欲。
果然，范遥嗤笑一声，不假思索地道：“凌大人到底不是此道中人。笔迹模仿固然是其一，但更重要的是墨！二十年前书院常用之墨，乃徽州‘玄玉斋’所产松烟，其墨色沉静，胶性适中，历年久远后泛紫灰色。而崔明远添加批注所用之墨，却是贪图便宜，从街边‘陈记墨铺’所购的劣质松烟，胶重色浮，年代愈久，愈显枯黑之色！此等差异，寻常人自然看不出，但又岂能瞒过我的眼睛！”
他此言一出，不仅坐实了崔明远篡改之罪，更展现了他自身超凡的观察力与专业知识。
凌越心中暗喜，继续追问：“即便如此，你又如何能确定那批注内容定是崔明远所为？或许是他人添加用以构陷他呢？”
“绝无可能！”范遥断然道，语气极为自信，“那批注所批评的‘异论’，乃是当年我与崔明远私下辩论时他所持的观点，他人绝无从得知！他定是事后怕我宣扬出去，损他声誉，才行此卑劣手段，反咬一口！此人学术浅薄，心胸狭隘，却又极好面子，我深知其品性！”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将崔明远的动机、手段揭露无遗。
凌越要的就是他这自信满满下的滔滔不绝！他悄悄对身后的王砚使了个眼色。王砚立刻心领神会，将方才范遥的言语飞快地记录在案。
“原来如此。”凌越故作恍然大悟状，点头赞道，“范先生观察入微，推理缜密，凌某佩服。只是……还有一事，那些遇热即燃的奇异晶屑，又是何物？范先生从何处得来？此物危险异常，若使用不当，岂非害人害己？”
提及他的“杰作”，范遥警惕性稍降，反而带着几分炫耀解释道：“此乃我偶然从一本海外传入的炼丹古籍中学得，乃是以硝石为主料，混合某些特殊矿物提炼而成，性子极烈，轻微摩擦撞击即可引发。用于机关预警，再合适不过。至于来源嘛……”他忽然警觉地停住，冷笑一声，“凌大人套我话的本事也不小。此事，恕难奉告了。”
虽然未能套出晶屑的具体来源，但他亲口承认了制造和使用危险物质，已是重大口供。
凌越见时机已成熟，脸色陡然一沉，语气恢复威严：“范遥！你方才所言，已尽数记录在案！你承认策划窃案、胁迫工匠、私造危险之物、并详述崔明远构陷细节！如今人证物证口供俱在，还有何话说！”
范遥猛地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看向正在奋笔疾书的王砚，又惊又怒：“你！你诈我！”
“非是诈你，而是你自己将犯罪经过与动机和盘托出！”凌越厉声道，“你所蒙冤屈，本官自会依律呈报，还你清白。但你所犯之罪，亦需依法论处！来人！将主犯范遥及其党羽一并拿下！仔细搜身，注意那些危险晶屑！”
秦虎等人早已做好准备，一拥而上。范遥手下几人还想反抗，但见大势已去，又顾忌范遥安危，很快便被制服。从范遥身上，果然搜出了几个小巧的瓷瓶，里面装着那种透明的晶屑，被衙役极其小心地收好。
范遥被戴上镣铐，经过凌越身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目光复杂地看着凌越，低声道：“凌越……你确实是个好官。若二十年前是你……或许一切都会不同。”说罢，不再多言，被押了下去。
一场精心策划的智斗，终于落下帷幕。凌越凭借对犯罪心理的精准把握，利用范遥的自负与炫耀心理，成功诱使其亲口承认了所有罪行，并提供了指证崔明远的关键细节。
院子里火光跳跃，映照着众人疲惫却振奋的脸庞。王砚将记录好的口供呈给凌越，脸上满是钦佩：“大人神机妙算，属下佩服！”
凌越接过口供，仔细查看，确认无误，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此案虽破，却充满了悲剧色彩。一个才华横溢的学子，被逼成了高智商罪犯；一个道貌岸然的学者，为名利不惜构陷同窗。学术的殿堂之下，竟隐藏着如此不堪的污秽。
“将所有案犯收押，严加看管。证物妥善封存。”凌越吩咐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明日升堂，审理此案。”
“是！”
众人领命，开始清理现场，押解人犯。
凌越走出客栈院门，深深吸了一口秋夜清冷的空气。沈荆澜一直安静地等在马车旁，见他出来，迎上前去，递上一件披风：“大人，夜凉了。”
凌越接过披风，却没有立刻披上，只是看着她：“都结束了。”
“嗯，”沈荆澜轻轻点头，“大人为民除害，伸张正义，辛苦了。”
“正义么……”凌越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喃喃道，“有时觉得，这‘正义’来得太沉重，代价也太大了些。”
沈荆澜默然片刻，柔声道：“但终究是来了。若非大人，范遥之冤恐永沉海底，崔明远之恶亦将继续逍遥。如今真相大白，虽过程惨烈，但总能给世人一个交代，也给后来者一个警示。大人已做了所能做的一切。”
她总是能理解他心中最细微的波澜。凌越转头看她，夜色中，她眸光清澈而温暖，如同暗夜中的星光。
“谢谢你，荆澜。”他低声道，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与坦诚，“这些日子，多亏有你在一旁。”
沈荆澜微微一愣，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低下头：“大人言重了，这是荆澜分内之事。”
凌越看着她微窘的模样，心中那沉郁之感竟驱散了不少。他披上披风，道：“回去吧，后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是。”
马车缓缓行驶在返回衙门的路上。车内，两人一时无言，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安宁在流淌。
然而，凌越心中清楚，此案虽了，但留下的疑问并未完全消除。那些晶屑，范遥不肯透露来源，但其提炼手法绝非寻常，背后是否还牵扯其他势力？范遥这二十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仅仅是苦练技艺吗？
他隐隐觉得，这起看似简单的案件，或许其背后还有更深的水。但眼下，他需要先处理好眼前的结局。
他看了一眼身旁安静坐着的沈荆澜，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决断。如何处置范遥，或许需要在那冷硬的律法条文之外，寻求一丝人情的温度。
而这，需要她的理解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