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上被红笔圈出的那个日子,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萧逐云心头,随着日期的临近,那份重量感与日俱增。
——父亲的定期复查日。
无论片场拍摄多顺利,舆论反响多热烈,都无法驱散萧逐云对这个日子的本能恐惧。这仿佛是一场定期的审判,每一次等待结果,都像是在悬崖边徘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惊肉跳。
前一天晚上,萧逐云几乎彻夜未眠。他反复检查着第二天去医院需要带的东西:病历本、以往的检查报告、温水、保温餐盒里温着的清淡米粥、应急的药品……他甚至提前规划好了路线,计算了最不堵车的时间段,并让助理确认了医院那边的预约时间。
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了。轻手轻脚地准备好一切,他才去敲父亲的房门。
萧惊弦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些,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和疲惫。对于病人来说,每一次复查,又何尝不是一次心理上的煎熬。
“爸,都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出发?”萧逐云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萧惊弦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去医院的路上,车厢里一片沉寂。萧逐云专注地开着车,眼角的余光却时刻留意着副驾驶座上父亲的状况。萧惊弦偏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着。
萧逐云的心也跟着那细微的动作越揪越紧。他伸出手,调高了车内的空调温度,低声问:“冷不冷?”
萧惊弦缓缓摇了摇头。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萧逐云的神经立刻绷到了极致。他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边,办理手续、等待叫号、前往检查科室……每一个环节,他都处理得迅速而缜密,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抽血、ct、胃镜……一项项检查做下来,萧逐云的心就像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炸。尤其是父亲做胃镜时,那压抑的干呕声从检查室里隐约传来,萧逐云站在门外,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他脸色发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仿佛正在承受痛苦的是他自己。
等待最终结果的时间最为漫长。
他们坐在主治医生办公室外的走廊长椅上。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照不亮萧逐云心底的阴霾。
萧惊弦安静地坐着,神情是一贯的淡漠,仿佛即将被宣判的不是自己的命运。只有从他过于挺直的脊背和长时间未曾移动的姿势,才能窥见一丝隐藏的紧张。
萧逐云却完全无法平静。他坐立不安,一会儿站起来踱步,一会儿又坐下,目光死死盯着医生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仿佛想用视线将它烧穿。他的心跳快得离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最终,他还是在父亲身边坐下,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父亲放在膝上那只冰凉的手。
萧惊弦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似乎想抽回,但最终没有动。
萧逐云的手心因为紧张而一片湿冷,但他握得很用力,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或者,从父亲那里汲取一点支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萧逐云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前世的画面和今生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甚至不敢去看父亲的表情,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两人交握的手,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紧闭的门终于开了。
主治医生拿着厚厚的检查报告走了出来。
萧逐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弹起来,因为起得太猛,眼前甚至黑了一下。他踉跄一步,稳住身形,声音干涩得发颤:“医生……怎么样?”
萧惊弦也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医生,但微微抿紧的唇线还是泄露了他的在意。
医生推了推眼镜,看着手里的报告,语气平和:“从目前的检查结果来看,情况暂时比较稳定。肿瘤标志物没有明显升高,ct显示病灶也没有新的扩散迹象。胃部的炎症比上次好一些,但还是需要继续注意调养,绝对不能劳累,饮食必须严格遵循方案……”
后面的话,萧逐云已经听不太清了。
“暂时稳定”四个字,像一道赦令,瞬间抽走了他所有紧绷的力气。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一阵晕眩。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一直屏着呼吸。心脏重新开始疯狂地跳动,这一次,是因为庆幸。
他转过头,看向父亲,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热。
萧惊弦似乎也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了下来。
“谢谢医生!谢谢!”萧逐云连声道谢,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他再次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这一次,不再是寻求支撑,而是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回程的车里,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仿佛也带上了温度。
萧逐云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父亲。看到父亲闭目养神,脸色似乎也缓和了些,他的嘴角就控制不住地向上扬。
他将车里的音乐调到非常舒缓轻柔的钢琴曲,车速也放得很平稳。
直到车子驶入梧桐公馆的车库,彻底停稳,萧逐云才真正感觉到,那颗悬了一整天、乃至悬了无数个日夜的心,终于安安稳稳地落回了胸腔里。
他侧过身,看着身旁依旧闭着眼的父亲,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柔软:“爸,我们到家了。”
“嗯。”萧惊弦缓缓睁开眼,目光掠过儿子那双依旧泛着红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极低地应了一声。
这一次的审判,他们又安然度过了。
但萧逐云知道,下一次的担忧与忐忑,并不会因此减少分毫。只要父亲的病还在,他这根紧绷的弦,就永远不敢真正放松。
但只要结果是好的,所有的等待和煎熬,便都是值得的。
------
(第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