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鲸落在海岛的第五天,慕砚青来了。
他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装,与这度假胜地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的到来,没有提前通知,像一阵突然刮过的冷风。
彼时,季鲸落正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逆光站在门口的慕砚青,心脏骤然缩紧。
慕砚青走进来,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那个几乎没动过的画板上,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不适应?”他问,声音平淡。
季鲸落低下头,手指蜷缩起来。“没有,这里……很好。”
慕砚青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让你来这里,有两个原因。”
季鲸落猛地抬头,看向他。
慕砚青的视线落在他曾经被划伤、现在已经结痂的手背上,眼神锐利。“最近,有人在你身边搞小动作。划伤你的手,只是其中之一。之前还有在你画具上做手脚,在你经过的地方设置微小障碍让你摔倒。”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冷硬的剖析,“手段不算高明,但持续不断,意在恐吓和伤害,并非致命。”
季鲸落愕然。他一直以为那些是自己不小心,或者是因为精神状态不佳导致的幻觉。
“为……为什么?”他声音干涩。
“不确定。可能是冲着你,也可能是想通过你,针对慕家。”慕砚青看着他,“这里安保等级最高,能隔绝绝大部分风险。”
这是第一个原因,基于保护和逻辑的判断。
然后,慕砚青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废弃工厂的下午。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第二个原因,和很多年前一样。”
季鲸落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七岁那年,在城西废弃工厂。”慕砚青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我那时去采集科技竞赛需要的微生物样本。”
季鲸落的呼吸停滞了。
“我看到你被追杀,把你藏进管道。我引开他,报了警。”慕砚青的语气没有任何炫耀或表功的成分,只是在陈述事实,“他掉进了一个深坑,但我低估了他的体力。报警后,我试图阻止他爬出来,拖延时间。”
他的话语简洁,但季鲸落却能想象出当时的惊心动魄。一个八九岁的少年,面对持刀的凶残成人,需要何等的勇气和冷静?
“听到警笛声,我放松了警惕。”慕砚青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后怕,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他趁机爬出来,用铁棍击中了我的后脑。”
季鲸落怔愣在原地,瞳孔因真相而剧烈缩小,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那段模糊而血腥的记忆,被慕砚青如此清晰地还原,带来的冲击远比他自己零碎的回忆要强烈千百倍。
“我醒来后,让父母收养你。”慕砚青的目光落在季鲸落惨白的脸上,“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被迫承担了不该他承担的真相,他需要一个足够安全、能让他活下去的身份和环境。”
他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现在,也一样。”
季鲸落如同被惊雷劈中,僵在原地。
原来……哥哥什么都知道。他知道那段往事是他的噩梦,知道他的恐惧,知道他“不合时宜”的存在本身就可能招致危险(无论是来自过去的阴影,还是现在的恶意)。
所以,他把他送到这里,和当年把他藏进管道一样,是一种保护。一种基于他慕砚青的逻辑和能力的、单方面决定的保护。
这真相,比单纯的“厌弃”和“放逐”,更加残忍。
它用恩情和事实,将他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痛苦,都堵死在了喉咙里。他连质问和怨恨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他怎么能去恨一个两次救了他性命、并为此付出过惨重代价的人?他怎么能去怨一个用他自己的方式在“保护”他的人?
可是,这种保护,何其霸道,何其……令人窒息。它从未问过他是否需要,从未顾及过他被“保护”起来时,内心承受的是怎样的孤寂和否定。
慕砚青看着他泪流满面、摇摇欲坠的样子,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说道:“在这里,你是安全的。需要什么,跟佣人说。”
说完,他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季鲸落瘫坐在地上,望着窗外那片美得虚幻的蔚蓝大海,失声痛哭。
恩情是锁链,真相是牢笼。而慕砚青那句“为你好”,是插在他心脏上最温柔、也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无处可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