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缠绵悱恻。
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茅屋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耳边低低地啜泣。沈玉微坐在窗边,手里捏着萧彻写来的那封信,信纸的边角已经被泪水浸得发皱,那“等我”二字,却依旧清晰得像是刻在心上。
秦风走了,留下了足够她生活许久的银钱和一箱子草药。他说萧彻的腿疾需要静养,暂时离不开北疆,但只要处理完长安的事,就会立刻南下找她。他还说,将军这一年来,时常对着一块折断的木簪发呆,那木簪上刻着的雄鹰,与她手中玉佩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沈玉微摸到胸口的玉佩,指尖划过冰凉的鹰翅。折断的木簪……她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脑海里闪过一丝模糊的碎片——雪地里,一支断裂的木簪被车轮碾过,象牙白的断口处,沾着泥污和血丝。
心口骤然一疼,她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刚服下的药丸似乎起了些作用,这次没有咳出血,可喉咙里的腥甜感,却挥之不去。
她把那封信小心地折好,藏在枕下。从此,等成了她生活里唯一的盼头。
江南的日子很慢,慢得能数清檐角滴落的雨珠。她依旧帮镇上的人家缝补浆洗,只是眉眼间多了些柔和的暖意。有人看她孤苦,想为她寻个好人家,她都婉言谢绝了。
“我在等一个人。”她总是这样说,语气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问起等谁,她却答不上来,只知道那个人叫萧彻,是她活下去的理由。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沈玉微的咳嗽渐渐好了些,只是每逢阴雨天,心口总会隐隐作痛。她开始做一些更清晰的梦,梦里有朱红的宫墙,有喧闹的街市,还有一个穿着绯红官袍的年轻男子,正笑着朝她举杯,眉眼俊朗,眼神明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那份暖意,醒来时,枕头常常是湿的。
这年冬天,江南下了场罕见的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覆盖了青石板路,覆盖了河边的乌篷船,也覆盖了茅屋的屋顶,整个小镇都变成了一片素白。
沈玉微站在门口,看着漫天飞雪,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她好像很熟悉这样的场景,冷冽的风,刺骨的雪,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她裹紧了身上的棉衣,转身想回屋,却看到巷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玄色的披风,身姿挺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佝偻。他的头发白了不少,鬓角的银丝在雪光下格外显眼,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她时,瞬间迸发出灼热的光芒,像沉寂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
是萧彻。
沈玉微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连呼吸都忘了。她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却能看出他左腿的不便——每落一步,身子都会微微一晃。
他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可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却让她觉得无比熟悉。
“玉微。”他走到她面前,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这两个字,他唤了千遍万遍,在北疆的寒夜里,在长安的宫墙下,在无数个思念成狂的瞬间。此刻终于亲口唤出,带着无尽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颤抖。
沈玉微看着他,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只是觉得心里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思念和茫然,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你……”她张了张嘴,想问他这两年过得好不好,想问他的腿怎么样了,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哽咽的,“你来了。”
“我来了。”萧彻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的脸颊,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怕这是梦,怕一触碰到,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他花了整整一年,才彻底稳住北疆的局势,又用了半年,在长安周旋,终于摆脱了长公主的牵制,甚至不惜自请贬斥,褪去了镇国大将军的头衔,只求能离开那座牢笼,来找她。
他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要说,可真的站在她面前,却发现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
沈玉微看着他停在半空的手,那只手布满了伤痕,指节粗大,虎口处还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她轻轻握住那只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皮肤传来,真实得让她心安。
“进屋吧,外面冷。”她轻声说,拉着他往屋里走。
他的手很凉,却很有力,被她握着时,微微收紧了些。
茅屋里很小,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萧彻坐在唯一的一张木桌旁,看着沈玉微为他倒热水,看着她略显笨拙的动作,看着她额角因为忙碌渗出的细汗,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这就是他想要的。远离长安的纷争,远离朝堂的诡谲,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就好。
“你的腿……”沈玉微把水杯递给他,目光落在他的左腿上,语气里带着担忧。
“老毛病了,阴雨天会疼,不碍事。”萧彻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让你担心了。”
沈玉微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她走到灶房,想为他做点吃的,却被他叫住了。
“玉微,过来。”
她走到他面前,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比以前长了,发质却有些干枯,大概是这两年吃了不少苦。
“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沈玉微的身体微微一僵,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愧疚、心疼、思念……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沉重。
“我不记得了。”她轻声说,“秦风说,我以前……认识你?”
萧彻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知道她失忆了,可亲耳听到她说“不记得了”,还是觉得一阵窒息。
“嗯,我们认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她问,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萧彻看着她纯真的眼睛,那些痛苦的过往,那些撕心裂肺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他该告诉她吗?告诉她沈家的覆灭,告诉她父亲的惨死,告诉她自己当年的懦弱和退缩?
他怕,怕那些痛苦的记忆会再次伤害她,怕她记起来之后,会恨他。
“我们是……朋友。”他最终还是撒了谎,声音有些干涩,“很好很好的朋友。”
沈玉微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眼底的光芒,黯淡了几分。她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朋友”这两个字时,心里会莫名地失落。
萧彻在江南住了下来。
他没有再提长安的事,也没有提过去的纠葛,只是陪着她,过着平淡的日子。他会帮她劈柴挑水,会在她缝补衣物时,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会在她咳嗽时,熟练地为她递上药丸。
他像一个普通的江南男子,褪去了将军的铠甲,也褪去了长安的戾气,只剩下温和与体贴。
沈玉微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清晨醒来时,闻到灶房里飘来的粥香;习惯了傍晚坐在门口,等他从镇上回来;习惯了夜里被噩梦惊醒时,身边有他平稳的呼吸声。
她的记忆依旧没有恢复,可与他相处时,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做的某道菜,味道像极了梦里的某个场景;他说的某句话,语气像极了记忆深处的某个声音;甚至他皱眉的样子,都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江南的春天来得早,桃花开得如火如荼。萧彻会牵着她的手,去河边散步,看两岸的桃花倒映在水里,粉白一片,美不胜收。
“这里的桃花,比长安的好看。”沈玉微笑着说,眉眼弯弯,像个孩子。
“嗯,”萧彻看着她的笑容,心里一片柔软,“因为有你在。”
沈玉微的脸颊微微一红,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嘴角忍不住上扬。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平静而温暖。可她不知道,长安的阴影,从未远离。
这天,萧彻去镇上买东西,迟迟没有回来。沈玉微有些担心,站在门口张望,却看到两个穿着官服的人朝茅屋走来。
那两人神色严肃,眼神锐利,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地方官。
“你是沈玉微?”为首的官差问道,语气冰冷。
沈玉微心里一紧,点了点头:“我是。”
“奉长公主令,带你回长安。”官差拿出一道令牌,晃了晃,“跟我们走一趟吧。”
长公主?
沈玉微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虽然不记得长公主是谁,却本能地觉得恐惧,像遇到了什么可怕的猛兽。
“我不回去!”她后退一步,摇着头,“萧彻很快就回来了,他不会让你们带我走的!”
“萧彻?”官差冷笑一声,“你说的是那个被贬斥的前镇国大将军?他自身都难保了,还能护着你?”
“你什么意思?萧彻怎么了?”沈玉微的心猛地揪紧。
“他在回江南的路上,就被我们拿下了。”官差的语气带着一丝得意,“私藏罪臣之女,抗旨不遵,他这次,怕是要把命都搭进去了!”
“不——!”沈玉微失声尖叫,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冰冷。
萧彻被抓了?因为她?
那些被药物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像是被猛地撬开了一道缝隙。雪地里的血色,萧府门前的冷漠,长公主府的药碗,还有父亲临死前那双绝望的眼睛……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你们放开他!有什么冲我来!”她嘶吼着,像一头发疯的小兽,朝着官差扑去。
可她哪里是官差的对手,很快就被制服了。
“带走!”官差厉声喝道。
沈玉微被强行拖拽着离开茅屋,她回头看着那间简陋却充满温暖的小屋,看着院子里那棵刚刚抽出新芽的桃树,眼泪汹涌而出。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长安感到恐惧,明白为什么看到萧彻的眼睛会心痛,明白为什么那句“等我”会让她泪流满面。
因为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朋友。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生死别离,隔着长安的风雪和江南的烟雨,隔着他不敢言说的过往,和她被强行抹去的记忆。
她被塞进一辆封闭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朝着长安的方向驶去。
马车里一片黑暗,沈玉微蜷缩在角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不知道等待萧彻的会是什么,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她只知道,江南的这场梦,醒了。
而等待她的,将是比失忆前更加残酷的现实。
长安的风,依旧凛冽。长公主府的暖阁里,李明月端坐在软榻上,听着官差的回报,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把她关起来,好好‘照看’。”她淡淡地说,眼神里带着一丝狠戾,“至于萧彻……哼,敢违抗母亲的命令,私自与罪臣之女苟合,我看他这次,还怎么翻身!”
窗外的阳光明媚,却照不进这深宅大院里的阴暗与算计。
而此刻的萧彻,正被囚禁在长安城外的一处驿站里。他的左腿旧伤复发,疼得他几乎晕厥,可他更担心的,是沈玉微。
他知道,长公主绝不会放过她。
他用力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却只是徒劳。冰冷的铁链磨破了他的手腕,渗出了血,可他感觉不到疼。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江南的雨,江南的雪,还有沈玉微站在桃花树下的笑容。
他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她,却没想到,最终还是把她带回了这座牢笼。
“玉微……”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对不起……”
长安的风,带着血腥的气息,吹过驿站的窗棂,也吹过那座囚禁着她的深宅。
他们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而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往,那些被小心翼翼掩藏的伤痕,终将在这场残酷的重逢里,再次被揭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