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裹着清明的凉,缠在归碑的飞檐上。
孟雁子立在碑前,指腹蹭过掌心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金痕——三日前替李咖啡封印记忆通道时,这道因过目不忘体质凝结的金痕便开始消退,此刻终于彻底隐入皮肤,像从未存在过。
陶缸在她脚边泛着青釉的光,里面叠着三十张童声纸条。
这些是她这半年在社区收集的、被情绪酒扰乱记忆的孩子们的只言片语,妈妈说要给我买糖人爸爸的胡茬扎脸姐姐的发带是粉色的……从前她总怕这些碎片会被自己过目不忘的体质永远钉在脑子里,此刻却轻轻将缸盖按紧,推给蹲在旁边的小叶。
不是封存。她的声音混着雨声,是归档。
小页接过陶缸时,发间的修谱针碰出细响。
这姑娘总爱把工具别在发间,此刻那枚针尾还沾着点糨糊,你不恨他忘了你?话出口又后悔似的抿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缸沿——那是她修复古籍时养成的习惯,总怕碰碎了什么。
孟雁子仰头看雨。
雨丝落进她眼尾的细纹里,像那年在终南山顶,李咖啡给她擦汗时指尖的温度。他用遗忘换回了整条街的安宁。她伸手接住一滴雨,而我……喉结动了动,终于可以不再害怕记住了。
归碑的青石面被雨冲得发亮,字刻痕里积着水,倒映出她微弯的嘴角。
雁子。
老坛的声音从碑后传来。
这个总板着脸的陶艺匠人今天没穿粗布围裙,换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手里捧着两样东西:半卷烧剩的酒谱残页,和一张边缘焦黑的纸条——那是三年前被情绪酒烧毁的爸爸别走,小豆子最后的画。
他走到碑前,指腹抚过酒谱上奶奶的批注,我守了一辈子谱,烧了一辈子变体。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胚,可今天才懂——记忆不该被锁,也不该被毁。他将酒谱和纸条轻轻放进新陶坛,坛身还留着他刚刻的纹路,是终南山的轮廓,该被……交出去。
陶坛嵌入归碑侧壁时,发出的闷响。
老坛蹲在地上,额头抵着碑石,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混着雨声:小豆子,爸爸记不住你了,可这城会替我记住。
雨势突然密了些。
孟雁子看见老坛后颈的白发被雨水黏成一绺,像极了她社区里那些失去孩子的老人,总在墙根晒太阳时,对着空气喊妞妞吃饭强强回家。
她蹲下身,轻轻拍了拍老坛颤抖的背——这个总说记忆是祸害的守谱人,此刻后背薄得像片被雨打湿的纸。
酒馆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时,李咖啡正把祖传铜壶塞进小酿怀里。
铜壶柄上的字被磨得发亮,是奶奶当年亲手刻的。
小酿捧着壶后退两步,眼镜片上蒙了层雾气:李哥,这是……
接好。李咖啡扯下围裙,动作比平时调暴烈玫瑰时还利落,从今天起,归味的火,归你守。
大炉在里屋应了声,火柴擦过磷面的响后,腾地窜起来。
那是老酒馆传了七代的火种,只在技艺传承时用,金红的火苗舔着陶制火盆,映得大炉脸上的皱纹都在笑:好小子,终于肯交棒了。
阿香从里间出来,手里捏着个玻璃管,里面浮着点细碎的金屑。
她把管子递给李咖啡时,指节还沾着陶土——她刚帮老坛烧完新陶坛,这是从归碑锈线里刮的。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她说过,有些记住,太疼了。
可有些忘记,是为了让更多人能记住。
李咖啡捏着玻璃管的手微微发颤。
那根锈线他再熟悉不过,是雁子总戴在腕上的,串着刻字的铜匙。
三天前他替整条街封印情绪记忆时,锈线地断在两人中间,铜匙滚进雨里,雁子弯腰去捡,他却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模糊——不是视线模糊,是他的记忆,正在把她的轮廓一点点揉碎。
城忆。他突然开口,把金屑倒进摇酒壶,这杯酒,叫城忆。
酒液在壶里晃出银弧时,大炉的归火突然地蹿高。
李咖啡闭着眼,手却比任何时候都稳:金酒三盎司,君度半盎司,接骨木糖浆十毫升——这些数字他早该忘了,可手记得,像雁子当年手把手教他摇壶时,掌心贴着掌心的温度。
。
摇酒壶磕在吧台上的瞬间,整条街的灯笼地全亮了。
正下象棋的老张头举着红车愣住,棋子地砸在棋盘上:我咋突然想起,我闺女小时候总揪我胡子?
追风筝的小丫头站在青石板上,仰着脸笑出泪:妈妈!
妈妈给我扎的羊角辫,是用蓝头绳!
拎着菜篮的王婶摸着胸口,菜叶子掉了一地:老陈头,你记不记得?
三十年前你在城墙根儿,说要给我买碗热乎的油茶?
小酿的仪器疯狂鸣响,他扒着窗户往外看,镜片上的雾气早被热气压散:李哥!
情绪共振覆盖全街区!
记忆通道……闭环了!
李咖啡握着酒杯的手在抖。
他望向朱雀门方向,晨雾里仿佛有个穿驼色风衣的身影,发梢沾着城墙的风,正回头冲他笑。
他没喊,只是把酒杯轻轻按在吧台上那个凹了三十年的凹槽里——那是奶奶当年调酒时,酒壶常年压出的痕迹。
你走了。他对着空气说,声音被窗外的人声淹没,可你活在这城的每一口呼吸里。
雨到傍晚才停。
孟雁子坐在社区办公室里,台灯在泛黄的工作手册上投下暖光。
手册第一页写着居民诉求记录,始于2008年秋,她翻到最后一页,提笔写下新的一条:
李咖啡,调酒师,曾住回民街,现无常住登记。
备注:他调的咖啡,后来对了。
笔锋顿了顿,又在备注后添了句:热的。
合上手册时,窗外突然起了阵微风。
她抬头,看见窗台上多了杯咖啡——没有杯子,只有一团若有若无的热气,在玻璃上凝出白雾。
她伸手碰了碰,温度刚好,像有人握过的余温。
杯底的雾气里,慢慢洇出一行小字:下一站,我陪你走。
归碑下的青石还滴着水。
孟雁子抱着工作手册走出门,路过街角时,听见几个老人坐在台阶上聊天。
哎,你们记不记得,从前回民街有个调情绪酒的小伙子?
咋不记得!他调的是橘子味的,我孙子喝了直蹦跶!
还有那姑娘,社区的小孟,记性好得吓人,谁家钥匙放哪都门儿清!
对喽对喽,他俩啊……
声音被风卷走时,孟雁子摸了摸腕间——那里早没了锈线,却像有根无形的线,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
归碑上的字在暮色里泛着光。
她抬头,看见最后一缕雨丝从飞檐坠落,滴在碑前的青石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清明雨歇,归碑前青石泛光。孟雁子合上社区手册,正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