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老陈的雨衣上,像无数颗小石子。
他站在西槐巷断墙下,仰头望着青灰色的砖缝——方才那场雨里,青苔顺着裂缝爬了半墙,此刻被暴雨一冲,绿痕淡得像没睡醒的蚯蚓。
遥控器贴在他胸口,金属外壳浸着体温,倒比雨水还烫。
你说你想活......他对着墙根的积水喃喃,喉结滚动时,下巴的胡茬蹭得雨衣沙沙响,可我活着,却像死了二十年。指腹在遥控器的红色按钮上摩挲,指甲盖泛着青白,那是常年握爆破钳留下的茧。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暴雨天,他攥着同款遥控器,听着对讲机里女人的尖叫:老陈!
云层要裂了!他没懂,只当是说天气,按下了按钮——然后山体滑坡,四十三具尸体被埋进泥里,其中有他刚领结婚证三个月的妻子。
监控车里,老地的老花镜蒙了层水雾。
他盯着示波器上跳动的波纹,手指突然掐进大腿:第七引线!仪器发出刺耳的蜂鸣,参数和1953年8月21日完全一致!他颤抖着抓起对讲机,频道里全是杂音,又摸出手机拨孟雁子的号码,屏幕上显示正在通话中,他重重捶了下方向盘:这丫头!
孟雁子确实在跑。
雨幕里她的帆布包拍打着后腰,鞋跟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过目不忘的体质自动调取记忆库——二十年前登山事故现场照片在视网膜上叠影:裂开的岩壁像张巨口,泥水里半掩着的遥控器,和老陈手里那只连螺丝纹路都一模一样。
她突然想起社区档案室那盘带杂音的录音带,当年爆破组老张喊的别引爆炸药,云层要裂了!根本不是预警天气,是有人发现山体有滑坡征兆,想中止爆破!
老陈!她的喊声响过炸雷,雨水灌进喉咙,你不是逃兵!
你是唯一能说出真相的人!
老陈的手指悬在按钮上方。
这声喊像根细针,扎破了他二十年的混沌。
他转头,看见那个总在社区发防诈骗传单的姑娘,此刻像只被雨打湿的麻雀,却直愣愣挡在引线前。
引线末端的火星正往墙体内钻,映得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李咖啡在老酒馆擦酒杯的手顿住。
墙上的收音机正播送紧急通知:西槐巷危墙因年久失修,预计二十分钟内发生结构性坍塌......他突然想起三天前老陈来店里喝酒,醉醺醺说有些记忆,该埋进土里。
调酒师的后颈窜起凉意——老陈不是要拆墙,是要替她死一次。
他抓起吧台下最后一瓶静默酒,玻璃樽上还凝着水珠。
这酒是他用整座城的情绪酿的:有游客在城墙上唱的秦腔,有老奶奶在回民街喊的热甑糕,还有雁子每次帮独居老人买药时,裤脚沾的槐花香。
雨帘里他跑得踉跄,突然在城墙根下顿住。
玻璃樽在掌心发烫,他想起雁子说有些事得两个人一起忘,喉间泛起腥甜。
咬破指尖的瞬间,血珠坠入酒液,像滴进墨池的朱砂。如果情绪能融合,他对着雨喊,那我的痛,也能成为她的盾!
雁子的呼吸撞在雨里。
她盯着老陈颤抖的手,扯开嗓子:我来背遗言,你来听她说话!雨水顺着发梢滴进领口,她却觉得浑身发烫,记忆库里四十三张脸突然活过来——
张大爷说我想喝一碗热胡辣汤,他那天凌晨四点就出门排队,连碗都揣在怀里。
王婶喊娃明天开学,我得回家,她兜里还装着给儿子买的铅笔,木头味儿我现在都记得。
还有四号工棚的林秀芬......她的声音突然发颤,她日记本里写我看见光,我想活下去,雨打湿了纸页,字的三点水晕成小太阳。
老陈的手指地卡住按钮。
他想起妻子出事前一晚,往他的爆破服里塞了颗水果糖,说炸药太苦,含着甜的干活。
此刻雨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橘子味,像极了那颗糖的包装纸。
他摸向胸口的遥控器,掌心全是汗,突然摸到个硬壳——是怀里的结婚照,背面等你带我看雪的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轰——
李咖啡的血酒泼进墙缝的瞬间,整面墙都在震颤。
老地盯着监控屏尖叫:频率!
墙体频率在模仿遗言语调!示波器的波纹变成了波浪线,和雁子念我想活下去时的声纹分毫不差。
遥控器突然迸出火花,掉在积水里,屏幕上的倒计时停在00:01。
老陈跪了下去。
雨水灌进他的衣领,他却感觉有双手在推他的背——是小芬,二十年前那个总爱哼《走西口》的姑娘,此刻正站在雨幕里对他笑。
他掏出湿透的照片,指腹抚过妻子的眉眼:小芬,你看......你说的光,我找到了。
雁子的太阳穴突突地疼。
过目不忘的体质突然开始倒带,她看见母亲攥着玻璃罐说别变成本记仇的账本,看见李咖啡在补名仪式上抹她脸上的雨珠,看见老陈的遥控器亮起红光......可这些画面像被揉皱的纸,越想抓越模糊。
她踉跄着栽进雨里,最后看见的是李咖啡跑过来的身影,他的白衬衫被雨水浸成半透明,怀里的玻璃樽还在泛着微光。
雁子!
意识消散前,她听见他的声音,像根线,拴住了即将飘走的魂。
社区卫生所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时,孟雁子缓缓睁开眼。
天花板的荧光灯有点晃,她眨了两下,视线里慢慢浮出张脸——李咖啡的睫毛上还沾着雨珠,胡茬没刮干净,下巴上有块淡红的咬痕。
你......她想说话,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输液贴传过来:医生说你只是累着了。
她盯着他的眼睛。
那里有她熟悉的琥珀色,却又多了些什么——像春夜的城墙根,苔痕正悄悄漫过砖缝。
我......她顿了顿,记不清西槐巷的事了。
李咖啡的拇指轻轻蹭过她的手背:记不清就记不清。他从口袋里摸出颗橘子糖,剥开放在她唇间,现在,是我们替城记住。
窗外又飘起细雨。
有人轻轻推门进来,老陈的声音带着鼻音:雁子同志,我把当年的爆破记录带来了......
孟雁子含着糖,甜味在舌尖化开。
她望着李咖啡,突然笑了——有些事,确实不用记得太清楚。
比如雨什么时候停的,比如墙什么时候修好的,比如......
她抬起没输液的手,轻轻碰了碰他下巴的咬痕:这伤......
猫抓的。李咖啡眨眨眼。
雨雾里,老地的监控车从窗外开过,广播声隐隐传来:西槐巷危墙修复工程将于明日启动......
而在更远的地方,城墙根下的青苔正顺着砖缝生长,每道绿痕里都藏着句轻轻的我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