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清晨的露水还凝在青石板上,孟雁子的布鞋尖刚碾过潮湿的苔痕,就猛地顿住了。
双生槐的新叶无精打采地垂着,昨日还泛着嫩黄的叶尖此刻凝成了深褐色,像被谁蘸着浓墨点过。
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树干——前日才止住的渗液又洇出了水痕,顺着树皮沟壑往下淌,在树根处积成浅褐色的小水洼。
她蹲下身,指尖按进树根旁的土。
干裂的触感顺着指腹传来,像被砂纸磨过似的生疼。
“上个月刚浇过三次透水。”她喃喃着,指甲无意识地抠进土块,碎土簌簌落进指缝,“土温监测仪显示……”
“小孟啊。”
苍老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雁子回头,看见老园丁王伯柱着拐杖站在巷口,晨雾里他的白胡子沾着水汽,竹节拐杖敲在青石板上“笃笃”作响。
他颤巍巍地走近,枯枝般的手抚过树干渗液处,摇头时银发扫过佝偻的背:“共命根,经不得反复燃。”
“您说什么?”燕子喉咙发紧。
“这树啊,和人一样。”王伯柱的指节叩了叩树干,“那晚你们在这儿埋信、哭、笑,把心意烧得旺旺的,是能把树焐醒。可醒过来要活,得靠血——是日头、是雨水、是每天有人来摸摸它的皮,跟它说两句话。”他抬眼时,浑浊的眼珠里浮着点水光,“你们那晚唤醒的是心,可心要跳,得有血有肉撑着。”
雁子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想起昨夜睡前还翻看过三年的夜爬记录——哪次暴雨冲垮了石阶,哪回李咖啡摔破了膝盖,哪次吴妈送的桂花糕被山雀叼走了半块……可她竟忘了,树不会因为记得那些滚烫的夜晚就不渴,不会因为记得誓言就不疼。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她摸出来,屏幕上是社区群的消息弹窗:“雁子姐早!今日便民理发在小广场,需要帮忙搬椅子不?”手指悬在屏幕上,突然就点开了群聊界面,噼里啪啦地打字:“各位邻居,双生槐的嫩芽又蔫了。它醒了,但还站不稳。谁愿意和我一起,每天来报个到?”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巷口传来车铃铛响。
小年背着相机晃过来,牛仔外套口袋里插着速写本:“我刚拍了新叶特写,正想……”他瞥见雁子蹲在树根旁,脚步一顿,凑过来看了眼手机屏幕,“要排班表不?我来做!温度记录、土壤湿度、还有……”他忽然笑起来,指尖敲了敲树干,“得有人说人话。”
“人话?”
“就每晚七点,来守树的人对着树干说一句当天最想记住的话。”小年从速写本里抽出支铅笔,在本子上唰唰地画,“声音会渗进树皮里,像年轮似的长。让记忆当养分,怎么样?”
雁子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喉咙突然发甜。
三年前也是这样,夜爬时他举着相机追着萤火虫跑,说要给每颗星星写日记。
她点头:“好,那就让生音落地生根。”
“落地生根?”
吴妈的声音像片凉丝丝的薄荷,从巷尾飘过来。
雁子抬头,见她端着青瓷药碗站在台阶上,药香混着晨间的潮气漫过来——是治她老寒腿的独活汤。
吴妈的白头发用蓝布巾包着,眼角的皱纹绷成两条线:“你们这是要把整条巷子绑在树上?”
雁子站起身,裤腿沾了两块泥。“吴姨……”
“我问你。”吴妈端药的手没抖,眼神却烫得慌,“你妈临走前抓着我手说什么?她说最怕你记太多,把自己钉死在昨天。你现在这是要替整棵树活?”
巷口的风突然停了。
雁子望着吴妈碗里晃动的药汤,想起母亲最后那半年,她把药程表抄了二十份,贴在冰箱、床头、玄关,连镜子上都压着张——怕自己记错,更怕雁子记错。
后来母亲走了,她把所有药程表都锁进U盘,锁进心里。
“我不是替谁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稳,“我是想证明——有些关系,值得被守着。”
吴妈的手指在碗沿抠出个白印。
她盯着雁子,像是要把这张年轻的脸看出个洞来,末了突然冷笑:“那你有没有问过咖啡,他愿不愿意也被你守一辈子?”
这句话像块石头,“咚”地砸进雁子的心脏里。
她转头看向巷口——李咖啡正站在老酒馆的台阶上,手里拎着磨豆机,晨光照得他发梢泛着金。
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只是冲她招了招手,转身进了门。
夜里的老酒馆飘着不寻常的香气。
李咖啡把最后一批咖啡豆倒进磨豆机,金属齿轮的嗡鸣声里,他盯着吧台下的玻璃罐——里面泡着剪碎的录音带,一段是清晨磨豆的沙沙声,一段是煮水壶的鸣笛,还有段被他反复录了七遍的:“雁子,我给你带了热的。”
“这次不靠情绪特调。”他对着空气说,像是说给某个躲在酒柜后的影子听,“就靠这些。”
调酒杯在吧台上转了个圈。
他往金酒里加了滴接骨木糖浆,又添了勺冷萃咖啡液——度数压得很低,低到连酒精味都淡得像句耳语。
最后他把那段录音带塞进酒瓶,封上口时指腹擦过玻璃,留下个模糊的指纹。
“不让你记住我。”他低头,鼻尖几乎碰到瓶口,“让你习惯我在。”
次日清晨的阳光比往常更亮些。
雁子抱着温度测量仪走到双生槐下,就看见树根旁多了个白色纸杯。
杯身还带着余温,标签上的字迹是李咖啡特有的潦草:“今早七点,我来过。”
她捧着杯子贴在耳边。
热气漫上耳垂时,竟真的听见了——是昨夜老酒馆里的磨豆声,是水壶烧开的“呜——”,然后是李咖啡的声音,低得像怕惊醒什么:“雁子,我不是怕你记不住我,是怕你忘了我也在等你。”
眼眶突然酸得厉害。
她吸了吸鼻子,把杯底轻轻按在树干上——像是把温度、把声音、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还给了树根。
风从城墙那边吹过来,卷着片枯叶打了个旋儿。
那叶子本已枯得发脆,此刻却轻轻翻转,叶背朝上——不知何时,上面多了道极淡的水痕,像谁用指尖蘸着晨露,轻轻画了道。
雁子望着那片叶子,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她掏出来,是小年发的排班表截图,最后一行写着:“第三夜守树人:小年。”
七点整的钟声从钟楼传来时,她听见树影里有细碎的响动。
转头望去,李咖啡正站在巷口,手里拎着磨豆机,朝她晃了晃——晨光里,他耳尖又红了,和三年前第一次给她调特调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