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裹着城墙根的青石板,孟雁子已经蹲在第三棵槐树的坑前。
她的帆布鞋尖沾了点新泥,像沾了颗没化开的草籽。
昨夜那片嫩叶被晨露压得弯成月牙,叶尖却倔强地翘着,水珠顺着叶脉滚到她指腹上,凉丝丝的,像谁轻轻掐了她一下。
沙沙——
风穿过双生槐的枝桠时,她听见了。
不是树叶摩擦的轻响,是更细的、带着气音的呢喃,像有人把旧磁带按了慢放键。
她屏住呼吸,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前半句是母亲哼过的童谣,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尾音带着点跑调的甜;后半句混着沙沙杂音,是李杏奶奶总念的《槐树经》,木生两干,共命同根,春荣秋谢,不负晨昏。
妈?
李杏奶奶?她轻声唤,指尖无意识抠进泥土里。
晨雾被风掀开一角,阳光漏下来,照得覆土泛着金。
她突然跳起来,布鞋底在青石板上擦出刺啦声——工坊里老电给的磁带记录!
1998年社区茶会的录音,她去年整理时跳过了春节那盘。
跑过西槐巷时,她撞翻了王婶的早点摊。雁子!王婶举着油乎乎的锅铲喊,她只来得及喊赔您豆浆钱,就冲进了记忆工坊。
旧磁带在铁皮柜最下层,封皮褪成了灰白色。
她扯出卡带机,塑料按键被按得咔嗒响。
李姐,你看这两棵小槐苗。是母亲的声音,带着点年轻的雀跃,我家雁子下个月七岁,你家小咖啡刚满百天。
巧了不是?李杏奶奶的笑声像敲茶碗,我在树根下埋了枚铜钱,等俩娃长大,让树替咱们看着他们。
那说好了啊,母亲的声音轻下来,两棵小树,两个娃,一起长大。
卡带机一声跳了带。
孟雁子跌坐在木椅上,磁带轴还在转,把磁带拉出半尺长的银线。
原来双生槐不是偶然,是上一代埋下的誓约——就像她总记得李咖啡百天照里皱巴巴的脸,就像李咖啡总说小时候闻到槐花香就知道该回家吃饭。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小年的消息:《西槐志》残卷找到了。
共命树续命要百人同声、九夜守灯、心酒共饮。她盯着屏幕,指节捏得发白——今天是第二夜,只剩七夜了。
没人信这套了。小年的语音追过来,带着点叹息,上次我提古树仪式,老张头说我封建迷信。
孟雁子没回消息。
她打开古城热线驴友群,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三年来,我们夜爬27次,点亮过38盏路灯。
这次,我想为树,再走一次。发送键按下的瞬间,老灯的私聊弹出来:路灯检修计划发你了,每晚守灯的人我来排。阿风的气象图紧跟着跳进来:第六夜东南风起,声可传百米。
雁子!
吴妈的声音像块硬石头,砸在工坊门口。
她提着青瓷药盅,蒸汽裹着党参味扑过来:你妈走时攥着我手说,最怕你把自己烧尽。
现在连棵树都要你拿命换?手机屏幕亮着,是和许婉如的聊天框,我跟咖啡他妈说了,让他别回来——你这份记性,会把他一辈子钉在西安!
孟雁子放下磁带,抬头时眼睛亮得吓人:吴妈,您记得我七岁发烧那晚吗?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个秘密,李杏奶奶背着我走三里路去打针,槐花香糊了我一脸。
她不是要拴住他,是想让他回来时,还有个家。
吴妈的手一抖,药盅在掌心烫出红印。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转身时白头发扫过门框,扫落了半片槐叶。
月亮爬上城墙时,孟雁子在工坊调记忆引子。
她面前摊着三十盒录音带,是居民们三年来交还的记忆——秦奶奶的入党誓词,老吴醉酒后的忏悔,小禾父亲念工资单的声音,还有母亲说雁字回时的尾调。
她用剪接器把这些片段剪成三十秒的小段,按时间轴贴成一条长音轨,像在拼一床百衲被。
按下播放键的瞬间,她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秦奶奶的我志愿和老吴的对不住撞在一起,小禾父亲的这个月涨了两百叠着母亲的轻笑。
她踉跄两步扶住桌沿,耳麦里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有人拿锤子敲她的脑壳。
直到最后一秒,李咖啡的声音从阿姆斯特丹传过来:巡演第一站,西安。
她突然笑了。
这次他的声音没像以前那样,被她的记忆挤到角落,而是慢慢渗进去,和母亲的、李杏奶奶的、所有西槐巷的声音融成一片,像往浓茶里加了勺蜂蜜,苦里透着甜。
深夜十点,她把音轨导入老电改造的广播系统。
电流声响过,社区的喇叭里飘出混剪的记忆:槐树槐......我志愿......这个月涨了两百......巡演第一站,西安。
凌晨三点,手机在枕头边炸响。
老灯的声音带着睡意:东巷三号路灯,自己亮了。
孟雁子套上外套就往外跑。
春夜的风还凉着,她跑过双生槐时,第三坑的嫩叶轻轻颤了颤,像谁在土下勾了勾她的小拇指。
东巷三号路灯立在老墙根,灯罩蒙着层灰,却亮得温柔,像颗迟来的心跳。
她仰头望着,摸出手机。
李咖啡的对话框停在三天前的视频,他站在彩色涂鸦墙前说西安见。
她的拇指悬在发送键上,写了又删:路灯亮了树有新叶了我等你。
最后只发了个,又迅速撤回。
风掠过城墙根时,阿风在气象站盯着雷达图。
东南风的气旋正在海上成型,像颗蓄势待发的棋子。
他伸手敲了敲屏幕,第六夜的标记被他画了个重重的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