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屑簌簌落在李咖啡虎口,他放下刻刀时,指腹蹭过第三道刻痕,温度还带着新木的潮润。
吧台角落传来仪器启动的轻鸣,阿静将银色电极贴按在他手腕上:心率监测连上了,脑波仪在雁子那边。她推了推眼镜,金属链条在灯光下晃出细光,这次你说这杯酒能承接跨代情绪,我倒要看看——
能成。李咖啡打断她,声音比平时轻,像怕震碎什么。
他转身时,调酒壶在掌心转了个圈,第一瓶酒是深绿色的苦艾酒,瓶身还凝着水珠——那是从奶奶藏酒柜最底层翻出的,标签上有她用蓝墨水写的阿如走后。
第二瓶是柠檬金酒,摇晃时能看见果肉碎屑,许婉如刚才抓着瓶颈说这是我在上海买的,没拆封。
第三瓶最沉,冷萃咖啡的深棕液体在玻璃中流动,他望着雁子发顶翘起的碎发,倒酒时手腕微颤:这杯有你的。
酒液入壶的瞬间,李咖啡听见自己心跳声突然变重。
阿静的仪器发出的一声,屏幕上绿色曲线蹿高。
他闭了闭眼,想起奶奶临终前摸他手背的温度,想起许婉如在照片里攥紧的发卡,想起雁子昨天蹲在社区老楼门口,给独居奶奶记药盒时,睫毛上沾的细雪。
摇壶的手顿了顿,又加快速度——要把这些温度都摇进去,摇成能接住眼泪的容器。
阿绣突然轻呼。
她不知何时站在吧台边,布包还搭在臂弯,指尖点着调酒壶。
李咖啡低头,透明壶身里的液体正起变化:先是浑浊的灰,像被雨打湿的旧报纸;接着泛起青,像终南山阴坡未化的苔;最后突然涌进暖橙,像回民街傍晚的晚霞。
阿静的仪器开始高频鸣叫,她凑近屏幕:心率同步了!
咖啡现在102,雁子101,许阿姨99——
这杯不叫。李咖啡拔掉壶塞,琥珀金的酒液注入三只郁金香杯,我听见了
许婉如的手在杯沿抖得厉害,指节泛白。
阿绣从布包里摸出张照片,边角卷着毛边,推到雁子面前:1978年雨夜里拍的。照片里的许婉如穿着蓝布衫,站在老酒馆门口,仰头望二楼窗口,发梢滴着水,手里攥着那枚桂花发卡。姐姐听不见我唱歌了,可树会记得阿绣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她把发卡留在窗台,是想让风带句话回去——
雁子的指尖刚碰到照片,太阳穴突然一跳。
过目不忘的能力自动启动,她眼前浮现出1978年的雨:风速2.3米每秒,雨滴从45度角落下,打湿许婉如肩头的位置。
可画面突然扭曲,叠上另一幅:白得刺眼的病房,消毒水味钻进鼻腔,病床上的女人(是妈妈?
)抬手抚过床头抽屉,里面躺着枚同样的桂花发卡,金属别针泛着旧旧的光——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私藏。
婉如姐,喝吧。李咖啡推了推她的杯子。
许婉如猛地抬头,喉结动了动,端起杯一饮而尽。
三秒后,她的背突然挺得笔直,指尖抠进吧台木缝里,喉咙里滚出一声颤音。
阿静的仪器地炸响,脑波图上的曲线疯了似的往上窜。
我非不念亲骨肉——许婉如的声音破了,像生锈的铜铃突然被敲响,怕的是......命如风中烛!秦腔的尾音裹着哭腔,撞在记忆馆的老墙上,震得窗台上的干花簌簌往下掉。
她踉跄着跪在地砖上,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我恨过她替我活,可我也怕她替我死......我走那天,本想抱抱她儿子......可我不敢!
雁子的杯子还剩小半杯。
她盯着许婉如颤抖的后背,鬼使神差端起来抿了一口。
冷意顺着喉咙往下钻,下一秒,无数画面炸进脑子:妈妈数药片时的碎碎念早上三片,晚上两片,许婉如在老药婆那儿哭到哑的抽噎,奶奶擦酒柜时哼的秦腔调子我儿你慢些长......她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记忆,哪些是别人的,只觉得太阳穴要炸开,抓起阿静桌上的笔在纸上狂写,字迹从工整的仿宋变成歪扭的草体,最后成了乱糟糟的波形图。
她的脑波在同步许阿姨!阿静的声音带着惊惶,β波频率完全重叠了!雁子却突然笑了,眼泪砸在纸页上,把墨迹晕成小团:原来......痛是会传染的。她抬手按住突突跳的太阳穴,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关闭记忆回放功能。
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她闭着眼,轻声说:妈,这次我不想记了。
李咖啡没说话。
他倒了两小杯酒,一杯放在母亲遗照前,相框里的女人穿着红毛衣,和许婉如年轻时有七分像;一杯放在奶奶常坐的藤椅边,椅垫上还留着她坐出来的凹痕。
他站在两张照片中间,左手轻轻摇晃,像在为她们调一杯最温柔的酒。
窗外的双生树不知何时冒出了新芽,嫩绿的叶片在风里摆,像在回应什么。
许婉如爬起来,指尖沾着泪,轻轻将桂花发卡别在雁子发间:你替我活成了我想当的母亲......温柔,又敢哭出声。发卡的金属贴在雁子耳后,带着许婉如掌心的温度,比她记忆里所有数据都烫。
深夜回到社区工作站时,雁子的发间还别着那枚发卡。
她开了灯,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文件夹图标记忆备份2023在右下角闪着蓝光。
她伸手碰了碰触控板,光标悬在文件夹上,迟迟没点下去。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出发卡上的桂花纹路,像朵凝固的、带着温度的云。
她不知道的是,文件夹里最新的文档,正静静躺着一行未保存的字:2023年3月17日,我第一次,不想记住所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