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守军惊魂未定。东门守将冯礼扶着头盔,从垛口后探出头,见城外大军并无进攻迹象,这才松了口气。
“快!修缮城墙!搬运伤兵!”冯礼嘶声下令。
士卒们慌忙行动。冯礼靠坐在箭楼残垣下,从怀中掏出酒囊,猛灌几口。烈酒入喉,才觉惊魂稍定。
“将军,城墙破损严重,需大量砖石木料。”副将前来禀报。
冯礼摆摆手:“去府库调取。再征发民夫,连夜修缮。”
正说话间,一阵脚步声传来。冯礼抬头,见逢纪在一队亲兵簇拥下,正巡视至此。逢纪面色阴沉,扫视破损的城墙和瘫坐的士卒,目光最后落在冯礼手中的酒囊上。
“冯将军好雅兴。”逢纪声音冰冷,“大敌当前,将士用命之时,将军竟在此饮酒作乐?”
冯礼急忙站起,酒意醒了大半:“末将只是……”
“只是什么?”逢纪打断他,走近几步,鼻翼微动,“满身酒气,成何体统!东门乃要冲,若因将军懈怠而被敌所趁,你担待得起吗?!”
冯礼面色涨红。他守城三日,衣不解甲,方才巨石轰城时,更是亲临一线指挥,险些被飞石击中。如今不过喝口酒压惊,竟遭如此训斥!
“末将……知罪。”他咬牙低头,手却握紧了刀柄。
逢纪冷哼一声:“念你初犯,暂且记下。若再有下次,军法处置!”说罢,拂袖而去。
待逢纪走远,冯礼猛地将酒囊摔在地上!酒液四溅。
“逢纪老贼!欺人太甚!”他低声怒骂,“某随大公子征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介谄媚小人,也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
副将低声劝道:“将军息怒。逢长史如今大权在握,咱们……还是忍忍吧。”
“忍?怎么忍?”冯礼眼睛赤红,“城外刘备大军压境,投石机日夜轰击,漳水随时可能灌城!城内粮草虽足,然军心已乱!你听,满城都在传,说大公子与三公子已兵败身死!这城……还能守多久?”
冯礼独自站在残破的城头,热风吹动他染血的战袍。他想起昔年随袁谭征战,屡立战功,却因不会逢迎,始终不得重用。想起袁谭与袁尚争位,兄弟阋墙,河北基业眼看就要葬送。想起方才逢纪那张刻薄的脸,以及满城军民惊恐的眼神。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在心底疯狂滋长。
当夜,冯礼秘密召来帐下最亲信的两个老兵。这两人跟随他十余年,曾在战场上为他挡过刀箭。
“你二人,趁夜缒城而下,去刘使君大营。”冯礼声音压得极低,“告诉刘使君,东门守将冯礼,愿献城门。三日后子时,我在东门举火为号,开城迎大军入城。”
老兵大惊:“将军!此事若泄,可是灭族之祸!”
“顾不得了。”冯礼苦笑,“逢纪已容不下我。今日训斥只是开端,早晚他要换掉东门守军。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把。刘使君仁厚,必不会亏待我等。”
他取出两封密信:“这一封,是我的投诚信。这一封……带给辛毗先生。”
“辛先生?”老兵一怔,“他不是被逢纪软禁在家吗?”
“辛先生与我有旧,且素来明理。”冯礼道,“若他能联络城内忠义之士,里应外合,大事更易成。”
二老兵对视一眼,重重点头:“将军放心,我等必不辱命!”
是夜,月黑风高。
两个黑影从东门僻静处缒城而下,然而他们不知道,自冯礼被训斥后,逢纪已暗中派人监视东门。逢纪早想将东门守军换成自己亲信,正愁没有借口。冯礼这一动,正中其下怀。
二老兵刚下城墙,尚未走出百步,突然一声暴喝!
“拿下!”
数十名伏兵一拥而上!二老兵虽勇,但寡不敌众,很快被擒。从他们身上搜出密信,连夜送至逢纪府中。
逢纪披衣而起,看过密信,不怒反笑:“好个冯礼!好个辛毗!真是天助我也!”
他当即点齐亲兵,先围东门守将府,将尚在睡梦中的冯礼拿下。又命人去抓辛毗。
然而辛毗府中,只抓到家眷,辛毗本人不知所踪。
“搜!全城搜查!”逢纪厉声下令,“凡与辛毗有往来者,一律收监!”
一夜之间,邺城大乱。东门守军被全部缴械,换上逢纪亲信。冯礼家眷、辛毗家眷共七十余口,被押往市曹。更有数十名与辛毗有交情的官员、士人,被投入大牢。
次日清晨,逢纪亲临市曹。
冯礼被绑在木桩上,浑身是血,显然已受过酷刑。他抬头看见逢纪,嘶声怒骂:“逢纪老贼!你陷害忠良,不得好死!”
逢纪冷笑,不与他多言,只对围观的军民高声道:“冯礼通敌,证据确凿!辛毗同谋,畏罪潜逃!此等叛徒,罪不容诛!今将冯礼及其家眷、辛毗家眷,一并处斩,以儆效尤!”
他顿了顿,又道:“辛评乃辛毗之兄,昔有大功于袁氏。念此旧情,暂不追究辛评一脉。然需反躬自省,莫再出此家族败类!”
刀光闪过,血溅刑场。
七十余颗人头落地,百姓掩面,士卒侧目。
而此刻,城南一处僻静宅院的地窖中,辛毗缓缓醒来。
昨夜他本在家中,忽有老仆急报,说逢纪正派人来抓他。辛毗不及细想,从后门逃出,躲至荀谌府上。荀谌二话不说,将他藏入地窖。
方才地面上传来的哭喊声、脚步声,他已隐约听到。此刻见荀谌面色沉重地走下地窖,心中不祥之感骤升。
“友若,外面……发生何事?”辛毗声音发颤。
荀谌闭目,良久方道:“佐治,你……节哀。逢纪以通敌之罪,将冯礼将军及其家眷、还有你的……你的家眷,全数……斩于市曹。”
“什么?!”辛毗如遭雷击,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荀谌急忙扶住,掐其人中。半晌,辛毗悠悠转醒,双目空洞,泪如雨下。
“我妻……我儿……我女……”他喃喃自语,忽然抓住荀谌手臂,指甲深陷,“逢纪!逢纪老贼!我辛毗与你不共戴天!”
地窖中,哭声压抑如兽。
不知过了多久,地窖入口忽然传来轻叩声。荀谌警惕地问:“何人?”
“是我,审荣。”
荀谌与辛毗对视一眼。审荣乃审配之侄,现任城门校尉,掌一部兵马。此人素来与辛毗交好,但此时前来……
荀谌打开地窖门。审荣闪身而入,见辛毗模样,叹息道:“佐治兄,节哀。逢纪所作所为,天人共愤。我方才去你府上,见满门……这才猜到你可能在此。”
辛毗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审兄,你此来为何?若是替逢纪捉我,便请动手。”
审荣摇头,肃然道:“我虽姓审,却非逢纪走狗。”他顿了顿,“大公子与三公子出征在外,生死未卜。如今邺城危在旦夕,城外水势日涨,投石轰城,军民死伤。逢纪不思安抚,反以酷刑立威,滥杀无辜。再这样下去,不等刘备破城,城内先乱!”
辛毗咬牙道:“那又如何?难道开城投降?”
“正是。”审荣语出惊人。
荀谌、辛毗皆惊。
审荣低声道:“我观刘备,仁德之主也。围城数日,只示威而不强攻,更未真引水灌城,此乃爱惜百姓性命。今袁氏兄弟内斗,河北涂炭,非明主不能救。我等不如献城归顺,既可保全城军民,亦可……为佐治兄报家仇。”
地窖中陷入沉寂。油灯如豆,照在三人脸上,明明灭灭。
辛毗缓缓站起,拭去泪水,眼中已无悲戚,唯有决绝:“你说得对。袁尚、袁谭,庸碌之辈;逢纪、郭图,奸佞小人。河北落在他们手中,早晚败亡。不如归顺刘使君,早日结束战乱,也让邺城百姓……少受些苦。”
他看向审荣:“审兄,你掌城门兵马,可能开城?”
审荣点头:“南门守军中,有我亲信三百。明日子时,我可开南门。然需与城外约定信号,以免误伤。”
当夜,一封密信以蜡丸封好,绑在箭上。审荣亲自登城南巡,趁夜色深沉,将箭射向城外刘备巡逻队的方向。
箭矢落地,很快被巡营士卒拾起,送至中军大帐。
刘备正与庞统、刘晔等人议事,展开密信,见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明日子时,南门举火三下,城门即开。审荣、辛毗、荀谌顿首。”
刘晔看罢,皱眉道:“审荣乃审配之侄,审配与逢纪同为袁尚心腹。此信……会不会是诈降之计?”
崔钧亦道:“是啊主公。若南门有伏,我军入城,恐遭不测。”
刘备沉吟,将信递给庞统:“士元以为如何?”
庞统细看笔迹,又闻了闻信纸,缓缓道:“信纸是邺城官衙专用,墨迹新鲜,应是仓促写成。且辛毗二字,笔锋颤抖,似有极大情绪——辛毗家眷今日刚被逢纪所杀,此恨滔天,做不得假。”
他抬头,目光锐利:“此信可信。然为防万一,需做两手准备。”
“愿闻其详。”刘备道。
“明日攻城,典韦将军率无当营精锐为先锋。”庞统道,“若南门真开,无当营先行入城,抢占城门,稳固通道。主公率大军随后,但需分兵监视其余三门,防备敌军从侧翼袭击。若南门有伏,无当营重甲在身,可且战且退,不至大损。”
刘备点头:“便依士元之策。传令下去,明日全军备战。典韦,你的无当营,做好准备。”
典韦瓮声应道:“主公放心!末将定第一个冲进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