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城市还在一片沉寂的灰蓝色调中。路灯像疲惫的哨兵，尽职地洒下最后一圈昏黄的光晕，随即被渐渐亮起的、清冷的天光所取代。
彦宸和张甯的脚步声，是这条空旷街道上唯一的旋律。
“嗒、嗒、嗒……”
他们的呼吸已经调整到同一个频率，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深秋清晨特有的、冰凉的湿意，每一次呼气都在空气中凝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彦宸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运动服，整个人显得利落而精神，似乎昨夜的噩梦和清晨的兵荒马乱都未曾发生。他时不时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去看身旁的张甯，看她被风吹起的发丝，看她因跑步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里那份因噩梦而产生的空洞和恐慌，正被这种并肩奔跑的、踏实的真实感一点点填满。
“刚才……吓到你了吧？”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歉意。
张甯目视前方，没有看他，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过了一会儿，她才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补上了一句惯常的“毒舌”：“看你那副蠢样，还以为你把自己熬死在屋里了。”
彦宸听了，反而笑了起来，心里那点因为让她担心而产生的愧疚，也被她这别扭的关心冲淡了不少。他知道，这就是她表达后怕的方式。
跑过了两个街区，张甯的目光一直落在前方被晨曦勾勒出轮廓的建筑上，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想着什么。终于，她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般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我前两天，也做了一个噩梦。”
彦宸一愣，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立刻转过头，紧紧地盯着她的侧脸，语气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找到了“盟友”般的急切：“啊？你也梦见一道题都不会做啊？”
张甯闻言，终于将飘忽的视线收了回来，落在他那张紧张的脸上。她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嘲弄意味的“毒舌”模式瞬间启动，嘴角微微撇了一下：“我才没有你那么有出息。”
这句嘲讽，像当头一棒，瞬间将彦宸那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幻想敲得干干净净。他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干咳两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看着他那副吃瘪的样子，张甯眼中的笑意却淡了下去。她重新将目光投向前方被晨光染成灰蓝色的天际线，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起来。
彦宸的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他追问道：“那你梦见什么了？能让你都觉得是噩梦的，那得是多可怕的事？世界末日了？”
张甯沉默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跑着。她的呼吸节奏似乎乱了一拍，但很快又调整了回来。就在彦宸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才用一种近乎陈述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语气，缓缓说道：
“我梦见……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
彦宸的心提了起来。
“你考得很好，我们赢了。”
彦宸的眼睛瞬间亮了，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那不是美梦吗”，但他忍住了，直觉告诉他，故事还没完。
“但是，”张甯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一个让她极不舒服的场景，“你妈妈找到我，说要谢谢我。然后，你就不见了。”
“不见了？”彦宸皱起了眉。
“嗯，不见了。”张甯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彦宸却从这平静里，听出了一丝压抑的颤抖，“我到处找你，怎么都找不到。打电话也没人接。后来有人告诉我，你转学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彦宸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他现在才明白，原来她的噩梦，比他的那个要可怕一万倍。他的噩梦是关于他自己，关于学业的失败和前途的渺茫。而她的噩梦里，主角却是他，是他的离开，是他们之间最残忍的、无声的诀别。
“所以……”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怕的不是我考砸了，是怕我考砸了之后……会走？”
张甯被他如此直白地问出来，眼神瞬间有些慌乱。她避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已经彻底亮起来的天空，用一种近乎敷衍的语气，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彦宸的心上。他看着她故作坚强的侧脸，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脏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被一种酸涩又滚烫的情绪彻底浸透。他不能再让她想下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心疼和酸楚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此刻任何的保证和誓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只会让她更深地陷入那种情绪里。他必须做点什么，用最快、最有效、也最“彦宸”的方式，将她从那个可怕的噩梦里拽出来。
于是，他脸上的沉重和疼惜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极其夸张的表情。
“我知道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响亮，充满了不合时宜的兴奋，瞬间打破了那份凝重的气氛。
张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疑惑地转过头看他。
彦宸却不管不顾，用一种发现了惊天大秘密的语气，笃定地说道：“你找不到我，是因为我正在校门口摆摊卖蛋烘糕呢！”
空气，仿佛凝固了三秒。
张甯那双还带着水汽的眼睛，先是茫然地眨了眨，随即，那份茫然迅速被一种“你在说什么鬼东西”的错愕所取代。最后，她那漂亮的杏眼，极其缓慢地、极其鄙夷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胡说八道的家伙。
彦宸对她那能杀人的目光视若无睹，反而更加来劲了。他根本不给她开口骂人的机会，自顾自地、一口气说了下去，脸上甚至带着一种对未来美好蓝图的向往：
“你听我给你规划一下啊！以后你的三餐，我全包了！就用我彦氏独门蛋烘糕！早餐系列，我给你准备了老干妈配皮蛋的醒脑款，还有香菜折耳根的排毒款，保证让你一大早就精神抖擞！”
张甯的嘴角已经开始抽搐。
“午餐系列，必须营养均衡！我有鱼香肉丝口味的，麻婆豆腐口味的，还有宫保鸡丁豪华版，加双份花生米的那种！碳水、蛋白质、维生素，齐活了！”
张甯的拳头，已经悄悄攥紧。
“晚餐嘛，必须是硬菜！我最新研发了榴莲螺蛳粉口味的，怎么样，够不够劲爆？！还有芥末巧克力味的，甜咸搭配，干活不累！哦对了，还有饭后甜点，跳跳糖冰淇淋口味的，保证你吃完还能回味半天！”
他一口气报完这堪称“黑暗料理博览会”的菜单，然后一脸期待地、亮晶晶地看着张甯，语气诚恳得像个正在推销自己得意之作的五星大厨：“怎么样？你想先尝哪种口味？”
张甯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里的悲伤和恐惧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团被点燃的、熊熊燃烧的怒火。她看着眼前这个笑得一脸灿烂的白痴，终于忍无可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呸！”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一个都不想吃！”
看到她终于从噩梦的阴影里彻底挣脱出来，恢复了那副张牙舞爪、活力十足的模样，彦宸再也忍不住，咧开嘴，发出一阵畅快而响亮的大笑。在他看来，这副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的样子，可比刚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要“正常”和可爱一百倍。
这笑声无疑是火上浇油。张甯那双喷火的杏眼瞪得更圆了，她上前一步，用不大但极具穿透力的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胳膊，半怒半嗔地道：“笑屁啊你！全都怪你，我以前从不做这种奇怪的梦！”
彦宸一边揉着胳膊，一边还在笑，同时大声喊冤：“什么？这你也能怪我？做噩梦难道不是因为你日有所思，夜有所……嗷！”
他的话没说完，就又挨了一下。
“怎么不怪你？！”张甯彻底被点燃了，积攒了数周的、那些因他而起的“反常”和“麻烦”，此刻如同找到了宣泄口，连珠炮似地“控诉”起来：“认识你之前，我的世界里只有公式和单词，简单又清净！我的目标明确，生活规律，心跳永远在正常范围！”
“认识你之后呢？！”她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子上，“我得上课提防老师，下课提防同学，在课桌中间划的线比东非大裂谷还宽！我得跟你演戏，假装我们是八辈子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得像个特务一样，偷偷给你递纸条，送片叶子都搞得跟地下接头似的！”
彦宸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心疼和宠溺的、无奈的笑意。他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还要提心吊胆地应付你那个热情过头的妈，还要想办法搪塞我那个一心想‘审判’你的妈！”张甯越说越气，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层健康的红晕，“现在好了！你这个麻烦精，白天折腾我还不够，连我做梦都不放过我！不是考砸了就是要跑路！害我一大早吓得魂飞魄散，跟个疯子一样冲上你家砸门！现在，就现在…每天早上还被提溜起来跟遛马一样绕操场跑！！你说！这不怪你怪谁？！”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瞪着他的眼睛里，那层水汽又悄悄地浮了上来，只是这一次，是被她自己给气出来的。
等她终于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彦宸才向前走了一小步，抬起手，似乎想帮她拂去脸颊边的发丝，却又在半空中顿住，最后只是轻轻地、用一种近乎投降的姿态，放了下来。
“好，好，都怪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怪我让你分心，怪我让你操心，怪我……让你过得不清净了。”
他看着她那双因为激动和气恼而愈发明亮的眼睛，嘴角的弧度温柔得不像话。
“我认罪。”
他这副全盘接受、毫无狡辩的温顺态度，反而让张甯积蓄的全部火力都像打在了棉花上，瞬间哑了火。她那满腔的怒气，在他温柔的注视下，迅速消解，只剩下一种无处安放的、巨大的、让她脸颊发烫的窘迫。
她避开他的目光，嘴硬地嘟囔了一句：“你认罪有什么用……”
“最可恶的是……”她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控诉的合理性，也像是在为自己刚才那番失态的“告白”寻找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证据，声音都因为羞恼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最可恶的是，连我自己的地盘，都被你占领了！”
彦宸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我的试算草稿纸！”张甯的声音猛地拔高，像是在控诉一件罪大恶极的入侵事件，“以前上面只有辅助线和方程式！清清静静！现在呢？！”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最难以启齿的“罪证”公之于众，语速快得像是在倾倒豆子：
“过一会儿就冒出一个‘彦’，过一会儿又写下一个‘宸’！思路一断，就忍不住写个‘大白痴’骂你！一道题的演算过程里，能夹着你好几个名字！你说！这还怎么算题？！”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清晨的微风拂过，卷起地上一片枯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除此之外，再无他音。
彦宸脸上的所有表情——惊讶、好笑、心疼、宠溺——全都凝固了。他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看着张甯。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她刚才那番话。
过一会儿就冒出一个“彦”……过一会儿又写下一个“宸”……一道题的演算过程里，能夹着你好几个名字……
这……这是什么级别的、闻所未闻的、堪称学霸界最高荣誉的……告白？
他感觉自己不是被一颗糖砸中了，而是直接被一座糖山给活埋了。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排山倒海般的狂喜，让他瞬间失语，连呼吸都忘了。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彦宸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魂儿。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羞愤交加而脸颊通红、眼眶也通红，却还努力维持着凶狠表情的女孩，心里那点残存的理智终于被彻底冲垮。他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畅快淋漓的、再也无法抑制的大笑。
他一边笑，一边举起双手，做出一个夸张的投降姿势，声音里满是笑意和喊冤的无辜：“这个……这个可真不怪我吧？它们自己长腿跑你纸上去的，我可管不着啊！”
这句带着炫耀和得意的“狡辩”，无疑是往张甯那本已熊熊燃烧的怒火上，又浇了一大桶油。
“就怪你！”她几乎是跺着脚喊出来的，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像一只被惹毛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下嘴的小兽，“从你跟我说第一句话开始，你就在惹我了！一直惹！一直惹！把我的生活全都搞乱了！”
彦宸看着她这副完全不讲道理的模样，心里的爱怜和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他笑着，缓缓放下手，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变得认真起来。他收敛了那份不正经的玩笑，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她，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命般的温柔。
“好好好，”他投降了，彻底地，心甘情愿地，“那现在也就这样了，惹也惹了，乱也乱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一句郑重的宣判，又像一句甜蜜的蛊惑，“你这辈子，认命了吧？”
不等张甯反应，他又像是怕她不答应似的，用一种极其欠揍的、商量的口吻补充道：“最多……我下辈子不主动惹你了。行不行？”
张甯被他那句“你这辈子认命了吧”问得心头一颤，所有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可紧接着听到那句“下辈子不主动惹你了”，她那刚刚熄灭的火苗，“噌”的一下，又蹿了起来，而且比刚才烧得更旺！
什么叫下辈子不主动了？！
这辈子就这么算了，下辈子还想跑？！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明亮的杏眼里，再也没有了丝毫的羞怯和窘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喙的、蛮不讲理的、带着绝对占有欲的霸道。
“凭什么？！”她反问，声音清亮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准你不主动了吗？”
彦宸脸上的笑容，再一次，完完全全地僵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那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你敢不惹我试试”的凶狠表情，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小猫的爪子，不轻不重，却又无比精准地挠了一下。
又麻，又痒，又甜，又软。
他彻底没辙了。
他认输了。
他被她这句蛮横的、不讲道理的、却又甜得要命的“反问”，彻底击溃，溃不成军。
他感觉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人生中最甜蜜的“审判”，而主审官就是眼前这个刚刚控诉完他“罪行”，转眼间又宣判了他“无期徒刑”，并且连下辈子的“假释”机会都一并驳回的、不讲理的小霸王。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脸上那灿烂的笑容里，混杂着投降的无奈，和一种被幸福砸晕了头的、傻气十足的狂喜。他觉得，昨晚那个关于空白考卷的噩梦，此刻显得那么可笑。别说一张空白考卷了，就算现在天塌下来，他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刚刚，亲耳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也最别致的“情话”。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混着深秋寒意和她气息的空气，全部吸入肺腑，刻进骨血。然后，他才摇着头，用一种败得心服口服、甚至带着点申诉意味的语气，低声开口：
“宁哥，”他拖长了音调，伸冤似的追问，“你这样“言传身教”，还…这么会“讲道理”的，学校里老师、同学和你家里人都知道吗？！”
张甯刚刚宣泄完情绪，又用一句反问牢牢占据了上风，此刻正是气势最盛的时候。她看着他那副彻底拿她没辙的怂样，心里那点因为“草稿纸告白”而产生的羞窘，也彻底被一种掌控全局的得意所取代。
她得意地歪了歪嘴，那是个极其细微的、带着点小得意的动作。她抬起下巴，迎着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目光里带着一丝胜利者的、不容置喙的骄傲。
“我要别人知道干什么？”她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小事，“我要你知道就够了。”
说完，她似乎觉得这个话题已经没有再讨论下去的必要了。她利落地转过身，将那个写满了“我赢了”的得意背影留给他，甚至连头都没回，只是声音清脆地甩下一句话，重新掌握了节奏的主动权：
“跑步呢！废什么话？！”
话音未落，她已经迈开脚步，重新开始了奔跑。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并肩的节奏，而是她趾高气扬地、一马当先地，开始领跑。
彦宸站在原地，看着她那扎起的马尾在清晨的微光中划出一道充满活力的弧线，看着她那看似气势汹汹实则轻快无比的步伐，终于忍不住，再次低低地笑出了声。他抬起脚，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哎，宁哥你慢点！”他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拉出长长的尾音，充满了笑意，“今天已经跑超时了！”
回应他的，是前方那个身影毫不留情地、再次加快的速度。
深秋的太阳，终于从地平线后探出头来，将温暖的金光洒向这座刚刚苏醒的城市，也洒在了那两个一前一后、追逐嬉闹的少年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