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直呼其名依旧有些不合礼数，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林如海定了定神，郑重地对着陈玄拱了拱手。
“陈玄，小女在京中，多蒙你照拂，林某感激不尽。”
一番客套之后，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而直接。
“昨日面圣，林某听闻，此次能被召回神京，是你在背后力主。”
“你如今是玉儿的师兄，我们也不算外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可否告知，究竟是何缘由？”
林黛玉立刻插话进来。
“那自然是因为女儿日夜思念父亲，师兄心疼我，才设法让我们父女团圆的呀。”
她一边说，一边还得意地冲着陈玄眨了眨眼。
林如海无奈地瞥了女儿一眼。
这孩子，平日里七窍玲珑心，怎么一遇到这位师兄的事，就昏了头。
这等关乎朝堂布局的大事，岂会是区区儿女私情所能左右的。
陈玄的视线，在林如海的脸上轻轻掠过，最终落回了林黛玉身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
林黛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此刻，在陈玄的感知中，林黛玉体内的气机已然大不相同。
原本如雾气般充盈经脉的真气，此刻已经凝聚成了液态。
一小片金色的，沉甸甸的真元，正在她的丹田气海中缓缓旋转。
她的神识初生，像一个好奇的婴儿，正小心翼翼地感知着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角落。
炼气化神。
从拜师到现在，不足一年。
她竟连跨两境，踏入了这道门槛。
这速度，已经不能用天才来形容。
即便是师门典籍中记载的那些先天道体，加上天材地宝的无尽堆砌，也未曾有过如此骇人的进境。
陈玄的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
或许，是时候了。
有些事情，她如今的修为，已经勉强有资格知晓一二。
想到这里，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如海。
“林大人应当已经知道。”
陈玄的声音很平淡，没有半分情绪起伏，却让林如海的心弦猛地绷紧。
“我与这世间的常人，有所不同。”
他没有用“修行者”或是“方外之人”这种玄之又玄的词汇。
他只用最简单，最直接的陈述。
林如海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日书房中的那一幕。
那柄古朴的长剑，如何无声无息地自行出鞘，悬浮于空，剑光清冷，映着女儿平静而自信的脸庞。
不同？
何止是不同。
那已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入这红尘俗世，本为历练道心。”
陈玄的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父女二人的耳中。
“机缘巧合，落脚于这贾府，曾以天机之术，窥其气运。”
他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
阁楼内，瞬间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风拂竹叶的飒飒轻响。
站在门边伺候的炒豆儿，也已屏住了呼吸。
林黛玉脸上的娇憨与得意，早已褪得一干二净。
一种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的心。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茶杯，清亮的茶汤在杯中漾起一圈圈涟漪。
林如海没有催促。
他只是用那双历经宦海浮沉的眼睛，盯着陈玄。
“贾府的鼎盛气运，已是强弩之末。”
陈玄的声音，平平淡淡。
“大厦将倾，就在旦夕之间。”
林黛玉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身前的小几上。
滚烫的茶水泼洒而出，瞬间浸湿了她素白的裙角，她却像感觉不到那份灼烫。
这句话，师兄曾在天香楼宴会说过。
曾经的她，也不过一介凡人，听了传言，也只当是某种观察后的预警。
她不知是有意无意，淡忘了。
如今听师兄再次提及，以师兄的本事，说出的话，自然不会无的放矢。
贾府府如今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光景。
元春姐姐刚刚封为贵妃，家族荣耀达到了顶峰，那座即将完工的省亲别院，更是说不尽的奢华与体面。
虽然豪门高户的问题一个不落。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就要倒了？
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一双清澈的杏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陈玄。
“师兄……”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哭腔。
“你……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外祖母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姐妹们……”
林如海没有去看失态的女儿。
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了陈玄的脸上，试图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假与动摇。
然而，没有。
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只有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的淡然。
若是昨日之前，他听到这番妖言惑众的论调，他定会勃然大怒，当场将人乱棍打出。
可是现在……
他脑海中，那柄清冷如月的长剑，无声悬浮的画面，一次又一次地闪回。
那匪夷所思的一幕，早已将他信奉了半生的圣贤道理，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宦海沉浮数十载，见惯了朝堂倾轧，也见惯了家族兴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越是繁花似锦的家族，内里往往腐烂得越快。
贾府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臢事，他虽远在扬州，也并非一无所知。
只是他从未想过，那最终的结局，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决绝。
陈玄将父女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却在思索另一件事。
这贾府的气运，着实古怪。
它就仿佛一个被天道重点标记的靶子，任何想要强行扭转其倾覆轨迹的举动，都会引来难以想象的剧烈反噬。
那日的天雷，便是最直接的警告。
他不能直接出手去救人，更不可能逆天改命。
他能做的，只是顺势而为，在规则允许的范畴内，做一些微不足道的调整。
让这栋注定要倒塌的大厦，倒得慢一些，塌得稳一些。
为远在天边的师父，争取更多的时间。
“将林大人你调回神京，并无其他缘由。”
陈玄的声音，将林如海飘散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
“只因贾府倾覆之时，必然牵连甚广，抄家问罪，流放千里，皆是定数。”
“你身在朝中，位高权重，届时若能于风雨飘摇中回护一二，看在你的颜面上，圣上或许会法外开恩。”
“总不至于，让师妹在意之人，落得个家破人亡，死的死，卖的卖，死的凄惨，活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