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神子离开后，我被安排在了鸣神大社后山一处僻静的院落。
这里鲜有巫女前来，只有风吹过樱花林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与其说是庇护，更像是一种精致的囚禁。胸口那枚御守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像一道枷锁，将我和一心净土之间那份莫名的联系彻底斩断。
我安全了。
但我也……更孤独了。
我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间空旷的和室里多久，直到木门被轻轻拉开。
八重神子端着一套茶具走了进来，脸上挂着那副我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将茶具在我面前的矮几上摆好，动作优雅，行云流水。
“怎么，还在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她提起茶壶，温热的水汽氤氲开来，带着淡淡的茶香。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看来是了。”她自顾自地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尝尝，雨后新采的茶叶，有凝神静心的功效。虽然对你现在这团乱麻一样的精神状态，大概也只是杯水车薪。”
我依旧没有动。
她也不恼，自己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慢悠悠地说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要救你？又或者，我在图谋什么？”
“难道不是吗？”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一个与雷电将军同源的『特殊个体』，对你这位鸣神大社的宫司大人而言，难道不是一件极具价值的工具？”
八重神子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工具？小家伙，你太小看自己了，也太小看我了。”她放下茶杯，紫色的眼眸直视着我，“工具是死的，是可以被替代的。而你……你是活的，是独一无二的。你不是工具，你是一把钥匙。”
“钥匙？”这个词让我感到了更深的迷惘。
“一把……或许能打开影那封闭了五百年心房的钥匙。”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复杂情绪，“但现在谈这些还太早。一把钥匙如果连自己是钥匙都不知道，那它什么门也打不开。甚至，它会在开门之前，就先一步折断在锁孔里。”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刺入我混乱的思绪。
“所以，在谈论如何『开门』之前，我们得先来谈谈，如何让你这把『钥匙』，变得坚固一些。”八重神子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狐狸般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告诉我，你现在能感觉到体内的那股力量吗？”
我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那股力量依旧盘踞在我的身体里，像一条沉睡的巨龙，安静，却充满了毁灭性的威压。我能感觉到它，却无法触碰它，更别说控制它。
“我能感觉到，但它不听我的。”我如实回答。
“当然不听你的。”八重神子理所当然地说道，“你害怕它，抗拒它，把它当成不属于你的东西。它自然也不会将你视为主人。力量是最诚实的，它只会臣服于理解并接纳它的人。”
“接纳？我要如何接纳一股随时可能将我撕碎的力量？”我反问，语气中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激动。
“问得好。”八-重神子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便是我们今天的第一课。不是教你如何战斗，而是教你如何去『感受』。”
她站起身，踱步到我的身边。
“闭上眼睛。”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现在，忘掉你的恐惧，忘掉你的抗拒。去想，去回忆……你最无力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性，在我耳边响起。
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席诺拉那张傲慢而冰冷的面孔。
“想起来了吗？在天守阁前，面对愚人众执行官『女士』的时候。”八重神子的声音变得尖锐了一些，像是在刻意地撕开我的伤疤。
“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夺走神之心，看着她侮辱你所珍视的神明。你弱小，无助，像一只被踩在脚下的蝼蚁。那种愤怒，那种不甘，你还记得吗？”
记得。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份屈辱和怒火，像是烙印一样刻在我的灵魂深处。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
“很好，就是这种感觉。”八重神子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别压抑它。让这股愤怒流淌。这股力量，它就诞生于这样的情感之中。愤怒、不甘、憎恨……这些都不是什么可耻的东西，它们是雷霆的食粮。”
“还不够。”她继续用言语刺激我，“再想得更深一些。在神樱之根，你看到了什么？那个孤独的背影，在永恒的寂静中独自承受着一切。那份悲伤，那份眷恋，那份想要伸出手去拥抱她的冲动……你感受到了吗？”
轰！
我的脑海里炸开了一片紫色的雷光。
那个背影，那个在『一心净土』中永恒不变的背影，再一次清晰地浮现。悲伤、孤独、思念……无数种复杂的情感瞬间将我淹没。我感觉自己不再是我，我成了她，感受着她数百年来未曾改变的孤寂。
“啊——！”
我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一股狂暴的紫色能量从我体内喷涌而出！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炽热，紫色的电弧在我身体周围疯狂地跳跃、撕扯。矮几上的茶杯瞬间化为齑粉，榻榻米被灼烧出焦黑的痕迹，整个木屋都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吱吱作响，摇摇欲坠。
力量！
无穷无尽的力量！
但这股力量却完全不受我的控制，它像一头脱缰的野兽，在我的体内横冲直撞，要将我的身体和灵魂彻底撕成碎片！
“救……我……”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就在我以为自己真的要被这股力量吞噬时，一只纤细的手掌，轻轻地按在了我的额头上。
那手掌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符咒。
一瞬间，所有暴走的雷电，所有狂乱的能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乖巧地、温顺地，潮水般退回了我的体内。
房间里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木头被烧焦后发出的刺鼻气味。
我瘫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惊魂未定地看着站在我面前的八重神子。她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足以摧毁一切的能量爆发，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烟火表演。
“看到了吗？”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就是你，也是『她』。愤怒、悲伤、眷恋……这些情感，就是这股力量的源头。你不是要消灭它们，也不是要压制它们。”
她蹲下身，与我平视，紫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我狼狈的模样。
“你要做的，是成为它们的主人。”
我的心脏狂跳不止，她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敲击在我的灵魂上。成为主人……我真的可以吗？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可不是在安慰你。”八重神子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我的胸口，“力量已经在这里了，主人是谁，它说了不算，你说了才算。现在，再试一次。”
“可我……”
“没有可是。”她打断了我，“静下心来，回想刚才的感觉。不是那份被撕裂的痛苦，而是那份愤怒，那份悲伤。选择其中一个，最强烈的那一个。然后，不要让它淹没你，而是像牵着一匹烈马的缰绳一样，引导它。”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让我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愤怒。
对席诺拉的愤怒，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这股情绪最是清晰，最是灼热。我不再抗拒它，而是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它，感受它。它依旧狂暴，但似乎没有了之前那种要将我毁灭的意图。
“很好。”八重神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现在，想象一条从你心里延伸出来的通路，顺着你的手臂，一直到你的指尖。然后，把那份愤怒，沿着这条路，送出去。”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过程。
那股力量太过庞大，而我的意志力就像是汪洋中的一叶扁舟。每一次引导，都像是与惊涛骇浪的对抗。汗水顺着我的额头不断滑落，我的身体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而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的精神力几乎要被抽干。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的指尖，忽然传来了一丝微弱的麻痒感。
我猛地睁开眼睛。
只见我的食指指尖上，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紫色电光，正在轻轻地跳动着。它很微弱，光芒暗淡，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但这缕电光，是我用意志凝聚出来的。
它，听从了我的命令。
我怔怔地看着那缕电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哼，总算不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八重神子站起身，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记住这种感觉。这就是你迈出的第一步。”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这只是开始。”当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时，她那带着一丝慵懒的声音才再次传来。
“明天，去影向山下的那座废弃神社。那里有一块一人高的顽石。”
“用你今天学会的东西，斩开它。”
说完，她的身影便消失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指尖那缕即将熄灭的电光，和一句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命令。
斩开……石头？
用这比烛火还要微弱的力量？
……
与此同时，稻妻城，一间伪装成杂货铺的隐秘据点内。
昏暗的油灯下，一个穿着商人服饰的男人正单膝跪地，向着房间深处的阴影恭敬地汇报。
“大人，目标已经确认。正如情报所示，他被鸣神大社的宫司八重神子带走了，目前就藏在影向山上。”
男人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们部署在山脚的仪器，捕捉到了一次剧烈的能量波动。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其性质……与将军大人的『无想一刀』，相似度高达九成以上！”
阴影里，一片寂静。
许久，一个沙哑、低沉，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哦？与『神明』高度相似的能量波动……还被那只最狡猾的狐狸保护了起来。真是有趣的实验素材。”
一个戴着乌鸦喙面具的身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身上穿着至冬国学者的服饰，但那双隐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却透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疯狂与探究欲。
正是愚人众执行官次席，『博士』多托雷麾下的一个切片。
“大人，我们是否要立即采取行动？趁八重神子不备，将目标捕获？”商人请示道。
“行动？不，不，不。”『博士』摇了摇手指，语气中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直接捕获太过粗鲁，会惊动幕府那群蠢货，也会让那只狐狸炸毛。对待珍贵的实验品，要有足够的耐心。”
他走到窗边，看向远处影向山的方向。
“一只刚刚觉醒，还无法掌控自身力量的幼兽……八重神子想把他训练成看门犬吗？可惜，她选错了对手。”
“传我的命令下去。”『博士』转过身，声音变得冰冷。
“暂停一切针对目标的直接行动。收缩我们在稻妻城的所有眼线，转入静默状态。不要让那只狐狸闻到任何一丝危险的气味。”
“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就这样放任不管？”商人有些不解。
“放任？”『博士』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当然不。我们只是从猎人，变成更有耐心的观察者。我要知道，八重神子打算如何『训练』他。我要他所有的成长数据，每一次情绪波动，每一次力量的失控与掌控……都给我详细地记录下来。”
他的目光变得狂热起来。
“一个活生生的『神明』样本，从零开始成长的过程……这是多么美妙的研究课题！等到时机成熟，等到这颗果实被那只狐狸精心培育到最甜美的那一刻……”
“我会亲自去摘下来。”
商人低下头，不敢直视那双疯狂的眼睛。
“遵命，博士大人。”
『博士』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人。他拿起桌上的一个实验记录本，用羽毛笔在崭新的一页上，写下了一个标题。
『实验体：神之心（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