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的指尖仍压在耳后,那缕微弱的震动并未消散,反而在寂静中愈发清晰。她闭目凝神,将《心音谱》的残页覆于掌心,任脉搏与音律共振。前夜布下的银针警铃未响,可地基传来的细微震频却显示,有人曾靠近琴匣三步之内,停留不过两息,随即退走。
她睁开眼,提笔在油纸背面记下一段波纹轨迹——这是她自创的“声痕图”,以线条起伏记录声音频率。目光扫过几日来青霜誊抄的对话录,一名自称“寻医问药”的老者言语格外突兀。他在提及“顾师指法”时,尾音轻颤,恰与《心音谱》中一段禁曲起音完全重合。这不是巧合,是刻入骨血的本能反应。
“去绣坊。”她将写有残谱符号的药方笺递予青霜,“交给昨日那位老者,就说这是故人遗物,若识得,请补全。”
青霜接过,指尖触到纸面微潮——那是谢昭宁以特制药汁书写的暗记,遇热显影,唯有通晓前朝乐理之人方能解读。
次日黄昏,药方笺被悄然塞回绣坊门缝。纸上不仅补全了缺失音符,更以工整小楷批注一句:“此调已绝百年,何人尚存?”笔锋收处,一弯钩月暗记赫然浮现,与《心音谱》残页上的刻痕如出一辙。
谢昭宁抚过那道墨痕,指尖微颤。这标记唯有前朝宗庙乐官亲传弟子才知,而顾师一生孤僻,仅收过一名关门弟子,早年叛逃边境,传闻死于乱军。若此人尚在,必藏身于权贵庇护之下。
她唤来沈墨白,将药方笺置于案上。“先生可识得这字迹?”
沈墨白俯身细看,脸色骤变:“这钩月笔意……我曾在先帝亲批乐府名录上见过!当年乐正顾衡唯一传人,独孤承之子,正是因私习禁曲被逐出宫门!”
“他没死。”谢昭宁低声道,“而且,此刻就在京中。”
沈墨白沉默良久,终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残信:“昨夜塞入门缝,无署名,只有一行字:‘乐尽人亡,慎听遗音’。”他将信纸翻转,“这字迹……与三皇子幼年习字帖,几乎一致。”
谢昭宁眸光一凛。她即刻调出三日前集市录音,以《心音谱》逐段解析情绪波动。终于,在一段商贩争执的嘈杂声中,捕捉到一道低语:“殿下有令,凡提‘顾’字者,驱之。”声音冷硬,带着军中特有的顿挫节奏。
她取来京坊图,标出老者居所、药堂位置、集市护卫巡线三点,红线交汇之处,正是三皇子私邸外围三处别院。其中一处,曾为前朝乐府旧址,现归其幕僚掌管。
“是他。”她指尖点在地图中央,“三皇子借前朝余孽之口,操控残党散布谣言、截断联络,只为逼我现身破局。”
青霜站在门侧,低声问:“那我们……要不要告诉王爷?”
“不。”谢昭宁摇头,“此刻声张,反落圈套。他既敢动我耳目,必已备好反证。我们现在手中只有推断,无人肯信。”
沈墨白沉吟道:“内务司老吏不肯查档,说是相关卷册早已焚毁。可若真烧了,为何偏偏留下采办印记?分明是有人刻意保留线索,又恐人深挖。”
“所以他们不怕我们查。”谢昭宁缓缓起身,“他们怕的是我不查。越查,越乱;越乱,越露破绽。这才是他们的目的——不是灭口,是引蛇出洞。”
她取出《双凤吟》,翻开扉页,将“声起之处,即是源头”八字轻轻覆盖一层薄宣纸。再提朱砂笔,在“寻声”二字外画下一圈红痕,如锁链缠绕。
当夜,密室烛火微摇。谢昭宁召集林婉清、苏瑶与沈墨白,展图陈情。她以声痕图、笔迹暗记、护卫言语三重印证,逐一剖解线索脉络。
“三皇子豢养前朝乐官后裔,借其音律本能辨识我方联络暗号,再以官面名义剪断线眼。他们不是偶然发现,而是系统围猎。”她指向地图上三处据点,“每一步都精准踩在我布局间隙,说明他们不仅能听见我说什么,更能听懂我为何说。”
林婉清握紧茶盏:“可若无人作证,这些终究只是推测。”
“证据确凿,却无法公之于众。”苏瑶轻叹,“就像当年我祖父查账,明明握有假册,却被斥为‘构陷皇嗣’。”
沈墨白缓缓点头:“如今朝中清流多持观望,一旦贸然揭露,反倒被扣以‘动摇国本’之罪。更何况……”他顿了顿,“那孩子若真是前朝血脉,身份一旦曝光,便是杀身之祸。”
谢昭宁静默片刻,忽而抬手,指尖轻拨琴弦。一声清越之音荡开,众人皆觉心头一震。
“这不是证据的问题。”她声音极轻,“是信任的问题。他们不信我会沉默,所以步步紧逼;他们不信我能忍耐,所以不断试探。可他们忘了——”她目光扫过三人,“越是安静,听得越清。”
她取出一枚铜管,交予青霜:“明日照常送糕,但凡有人打听琴师往事,记下每一句话。不必回应,不必怀疑,只当寻常闲谈。”
青霜接过,低声道:“小姐是要让他们自己说漏?”
“是。”谢昭宁将《心音谱》收入匣中,“他们以为掌控全局,却不知每一句妄言,都在为我拼凑真相。”
沈墨白起身告辞:“我会暗中联络几位致仕老臣,试探他们对‘前朝音律’的态度。若有异常反应,便是对方阵营渗入之人。”
林婉清与苏瑶亦起身,彼此交换眼神,皆明白从此刻起,她们不再只是旁观者。临行前,林婉清低语:“我家新换的嬷嬷,今日反复问我是否常去西园听琴。”
“记下她说的每一句话。”谢昭宁目送她们离去,转身将密室门闩落下。
青霜守于门侧,见她再度翻开《心音谱》,指尖沿着那段禁曲缓缓滑动。烛光映照下,她的侧脸轮廓沉静如水,唯有眼底燃着一簇冷焰。
“小姐真不打算通知王爷?”青霜忍不住再问。
谢昭宁没有回答。她将一张空白油纸铺于案上,提笔写下三个字:等风来。
笔锋刚落,窗外一阵疾风撞上门板,檐下铜铃轻晃——不是警铃,是风动。
她抬头望向夜空,乌云压城,风起未落。
谢昭宁指尖轻压琴弦,一声未竟之音悬于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