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光与范东明一行人匆匆离去,驿馆大厅内凝滞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杜长史捻着胡须,脸上写满了困惑与后怕,喃喃道:“这长庆侯……行事当真诡异莫测,方才那般失态,莫非真与郡主或是郡马有旧?”他探究的目光投向如意与凌尘。
杨盈亦是心有余悸,她虽强撑着应对,但李同光那瞬间爆发出的强烈情绪,以及其后凌尘突兀的邀约,都让她感到不安。她望向如意,眼中带着询问。
宁远舟抬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沉声道:“此事暂且不提。杜大人,殿下受了惊吓,还需静养。十三,你带人加强驿馆四周警戒,不得有误。”他目光深邃地看了如意和凌尘一眼,并未当场追问,而是以维护驿馆秩序为先。
众人领命散去。宁远舟亲自送杨盈回房休息,厅内转眼便只剩下如意与凌尘二人。
方才还维持着端庄仪态的如意,肩头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轻轻吐出一口气。凌尘也松开了揽在她腰间的手,那份刻意营造的亲昵瞬间消散,恢复了两人之间惯有的、既亲近又带着一丝距离的氛围。
两人默契地没有在大厅停留,一前一后,穿过回廊,来到了凌尘暂居的、相对僻静的厢房。房门甫一关上,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与声响,屋内顿时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凌尘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为何不认他?”
如意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微凉的茶水,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杯壁,低声道:“你看到了,他那个样子……若是相认,后果不堪设想。”
“哪个样子?”凌尘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是看到你还活着,欣喜若狂的样子?还是强忍着不敢相认,痛苦挣扎的样子?”
如意放下茶杯,抬起头,眼中是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更有不容动摇的坚决:“凌尘,你明明知道原因。我要查清娘娘的死因,要为她复仇。可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被安帝亲口定罪、全国通缉的谋逆叛贼,一个‘已死’的朱衣卫左使任辛!前路是龙潭虎穴,步步杀机。鹫儿他……他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我不能把他牵扯进来,不能让他因为我而陷入险境,毁了他的前程!”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为人师者,对徒弟最本能的保护欲。
“不把他牵扯进来?”凌尘重复着这句话,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弧度,那笑容冷得像冰,“如意,你何时变得如此天真了?”
他向前一步,逼近如意,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地剖开残酷的现实:“你以为,你不认他,他就没有被牵扯进来吗?你错了!从他李同光拜你任辛为师的那一天起,从他由我凌尘亲手抚养长大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牢牢地打上了我们的烙印!这份牵扯,是刻在骨子里的,不会因为任辛的‘死亡’而有丝毫减少,同样,也不会因为任辛的‘复活’而有任何增加!”
他盯着如意微微睁大的眼睛,语气愈发冷厉:“你可知,在你‘死’后,他是如何在那吃人的安国朝堂上挣扎求存的?他那些军功,那些权势,难道真是靠着他那点所谓的‘裙带关系’就能轻易得来的?没有我们早年打下的根基,没有他骨子里被你和我磨炼出来的狠劲与心智,他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你以为你是在保护他?你这所谓的‘不牵连’,在他看来,或许恰恰是最残忍的抛弃和否定!”
“我没有抛弃他!”如意激动地反驳,声音拔高,“正是因为我清楚安都的凶险,清楚那条路有多难走,我才不能让他卷进来!我现在自身难保,如何能护他周全?让他安安稳稳地做他的长庆侯,不好吗?”
“安稳?”凌尘嗤笑一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以为你查昭节皇后的事,是小事?一旦启动,掀起的将是滔天巨浪!到那时,你以为他能独善其身?更何况,以他的性子,若知晓你还活着,却故意不认他,你猜他是会感激你的‘保护’,还是会恨你的‘隐瞒’与‘不信任’?”
“我这是为了他好!”如意坚持己见,胸口因情绪激动而微微起伏,“他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总好过被我拖累,丢了性命!”
“为了他好?”凌尘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你所谓的为了他好,就是自作主张地切断这份师徒情分,让他活在以为师父早已惨死的痛苦和遗憾里?让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朝堂上凭着那股为你复仇的恨意和执念横冲直撞?如意,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他了!他不是需要你护在羽翼下的雏鸟,他是已经能搏击长空的鹰!”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意感到一阵无力,她知道凌尘说的有部分道理,但她无法接受因为自己而将鹫儿置于险地,“我只是不想他涉险……”
“涉险?”凌尘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从他成为我们的人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注定与‘险’字相伴。你现在才来划清界限,不觉得太晚了吗?”
两人各执一词,针锋相对。如意坚持保护,凌尘则认为坦诚与共同面对才是正道。他们都深知对方的顾虑,却都无法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房间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之前的默契与温情荡然无存,只剩下理念碰撞带来的僵持与冷意。
争论持续了许久,直到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噬。烛火跳跃着,映照着两人同样固执而疲惫的脸庞。
最终,凌尘看着如意那毫不退让的眼神,深知再争论下去也是徒劳。他了解她,一旦认定是为了保护在乎的人,她便会变得异常倔强,哪怕方式可能并不恰当。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移开了视线,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我说再多也是无用。”
他转身,走向房门,在拉开房门之前,脚步微顿,背对着如意,留下最后一句话,声音低沉却清晰:“我会找机会,跟他谈清楚。”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拉开房门,身影融入门外的黑暗中,留下如意独自一人,对着跳跃的烛火,怔怔出神。她知道凌尘的“谈清楚”意味着什么,那或许会打破她想要维持的“保护”,但她此刻心乱如麻,既无法说服凌尘,也无法完全说服自己。师徒之情,复仇之责,保护之心,如同乱麻般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沉重。而凌尘,显然已经不打算再等待她改变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