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云梦泽一带,有位家财万贯的贵族公子,名唤熊襄,人送外号“冤大头之光”。这位襄公子平生最大的爱好,以及最大的痛苦,就一个字:炫。但凡市面上出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从东海的夜明珠到北漠的会学舌的石头,他必定要第一个弄到手,然后在自家那能跑马的厅堂里大宴宾客,不炫到众人眼珠子发红、后槽牙发酸绝不罢休。
可这年头,炫富也是个技术活,门槛水涨船高。前次他弄来一只据说能跳九天玄女舞的仙鹤,结果那鹤在他宴席上只憋出一泡分量感人的“仙遗”,差点把坐在前排的李侯爷当场送走。为此,熊襄郁闷得三天没好好吃饭,直到他的心腹管家费无忌领着一个眼神精得像耗子、笑容假得掉渣的商人走了进来。
“公子,天大的机缘啊!”费管家声音都在发飘,“这位是来自南海的奇商贾有道,他手上有……‘那个’!”
贾有道嘿嘿一笑,露出满口被槟榔染色的牙,凑近了低声道:“公子,可曾听闻‘狖轭鼯轩’?”
熊襄一愣:“何意?听着挺拗口。”
“此乃上古异象!”贾有道唾沫横飞,“狖,是那深山老林里的长尾猿,攀援纵跃,灵动非凡!轭,取其驾驭、掌控之意!鼯,便是那能飞的鼯鼠,展翅间滑翔数十丈!轩,乃华美车驾,气度雍容!合起来,便是说此神兽,能如猿猴般轻盈攀爬,能似飞鼠般优雅滑翔,其姿态风度,更堪比帝王车驾,华贵无比啊!”
熊襄听得眼睛直了,呼吸都粗重起来:“世间……当真有此神物?”
“巧了!”贾有道一拍大腿,“小人祖上积德,恰在巫山云雾深处,捕得一头!此兽名曰‘四不像’,哦不,是‘万象灵犀’!集天地灵气于一身,端的是一件活着的瑰宝!”
很快,在熊家密室里,襄公子见到了那“万象灵犀”。那东西被关在一个镶金嵌玉的巨大鸟笼里,体型似猫略大,一身皮毛油光水滑,乍一看……有点像吃得太胖的松鼠。脑袋上黏着两个疑似羊角的东西,用黑漆涂得油亮;背上用某种半透明的胶水,粘着几簇颜色杂乱、疑似来自锦鸡和孔雀的羽毛;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倒是本尊原装,此刻正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这……”熊襄有些犹豫,“它怎么不太精神?”
“哎哟我的公子爷!”贾有道痛心疾首,“神兽嘛,总有点脾气!这是矜持!是内敛!是在积蓄力量,等待一鸣惊人!”他指着那对犄角,“看这角,乃龙角雏形!摸这羽毛,凤羽无疑!再看这眼神,这气度……公子,若非家道中落,小人怎肯将这镇宅之宝出让?一口价,黄金五百镒!”
最终,经过费管家“激烈”的讨价还价,以黄金四百八十镒成交。贾有道揣着金饼子,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熊襄则围着笼子,已经开始幻想宴会上众人惊掉下巴的场景了。
半月后,熊襄公子广发请帖,声称得“上古神兽狖轭鼯轩”,邀众品鉴。是日,熊府冠盖云集,连平日里请不动的王侯都屈尊前来。厅内觥筹交错,目光却都聚焦在大厅中央那蒙着红绸的巨笼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熊襄觉得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场中,朗声道:“诸位尊长,各位好友,今日,襄有幸,得蒙上天眷顾,获赐神兽‘万象灵犀’,此兽能狖轭鼯轩,乃祥瑞之兆!特此展示,与诸君同赏!”
“刷”地一声,红绸被猛地扯下。
笼子里那“神兽”似乎被强光和喧闹惊到,不安地窜动了一下。宾客们伸长了脖子,鸦雀无声,仔细打量着那怪模怪样的东西。
静默了数息。
有人小声嘀咕:“这……莫非是只胖点的鼬鼠?”
另一位接口:“我看那角,怎么像隔壁张木匠的手艺?”
李侯爷上次被仙鹤坑过,此刻捏着鼻子,阴阳怪气道:“襄公子,您这神兽,是睡着了,还是……本就是件摆设啊?”
熊襄脸上挂不住了,额头冒汗,冲笼子边的驯兽师(临时从街上找来的耍猴人假扮)使了个眼色。驯兽师得令,偷偷拿出根细针,隔着笼子狠狠扎了一下那“神兽”的屁股。
“吱——!”
一声凄厉尖锐、毫无神兽风范的惨叫划破寂静。那“胖松鼠”吃痛,猛地从笼子角落蹿起,本能地想往高处爬(狖轭之技启动!),可笼顶光溜溜无处着力,它慌乱之下,四爪乱蹬,背上的羽毛被它剧烈动作带动,“噗啦啦”一阵乱扇(试图鼯轩!)。
众宾客只见那“神兽”在笼子里扑腾翻滚,毫无优雅可言,倒像是掉进油锅的老鼠。
“飞!快飞起来啊!”熊襄急得跺脚,不顾一切地吼道,亲自冲过去打开了笼门。
那“神兽”得了自由,“嗖”地一下蹿出笼门,奋力向着大厅高处那盏巨大的青铜连枝灯跃去!它大概是想展示一下“狖轭”的攀援绝技。
然而,贾有道的胶水质量,显然没能通过神兽认证。
就在它后腿猛地蹬在灯柱上,企图借力再次腾空,展现“鼯轩”滑翔的终极奥义时——
灾难发生了。
先是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大概是被胶水不小心粘过,竟然“啪嗒”一下,直接挂在了青铜灯枝的尖锐处,整只兽瞬间被吊住,在空中晃晃悠悠。
紧接着,“噗”一声轻响,背上那几簇五彩斑斓的羽毛,因为承受不住这突然的停滞和自身的重量,连带一大片皮毛,直接被扯了下来,如同天女散花般,朝着下方仰头观看的宾客们劈头盖脸地糊去!
“哎呀!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这么腥臭!”
“呸呸呸!这毛掉我酒爵里了!”
宾客们一阵惊呼骚乱,抹脸的抹脸,吐口水的吐口水。
这还没完!
那“神兽”失去了羽毛配重,身体猛地一轻,挂在尾巴上疯狂打转。脑袋上那对精心黏贴的假犄角,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终于不甘寂寞,“嗖”地一下脱离了本体,如同两支微型暗器,激射而出!
其中一支,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精准地射入了正张着大嘴、目瞪口呆的王侯的——鼻孔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
王侯保持着仰头的姿势,鼻孔里插着一根黑漆漆、疑似羊角的物体,只有末端一小截露在外面。他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而那罪魁祸首“神兽”,此刻终于摆脱了所有累赘,显露出它油光水滑的松鼠本体,“哧溜”一下顺着灯柱蹿上房梁,瞬间消失在阴影里,只留下挂在线条上的半截尾巴和一地狼藉。
死寂。
然后是王侯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熊——襄——!!”
熊襄面如死灰,浑身筛糠。就在这时,厅外一阵喧哗,原来是熊襄派去追踪贾有道的人,竟真把那狡猾的商人给逮了回来,正扭送着进厅。
贾有道一见这场面,心知不妙,眼珠子一转,立刻抢先开口,指着熊襄哭天抢地:“公子!熊公子!您不能过河拆桥啊!是您非要逼着小人给您找一只能在宴会上出风头的奇兽,还说什么不怕花钱,只要够怪就行!小人弄不来真龙凤凰,只好……只好出此下策!这造假的主意,还是您管家费无忌暗示小人的啊!那胶水还是他提供的呢!”
费管家一听,魂飞魄散,尖叫道:“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这奸商巧舌如簧,用这破烂玩意儿骗了我家公子!”
熊襄也回过神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贾有道:“放屁!是你这杀才跟我说这是货真价实的神兽‘狖轭鼯轩’!骗了我四百八十镒黄金!”
贾有道跳着脚反驳:“我呸!还‘狖轭鼯轩’,你连这词儿啥意思都搞不明白就敢买?人傻钱多说的就是你!要不是你贪慕虚荣,好大喜功,我能骗到你?你门口那石狮子都比你会看货!”
“奸商无耻!断子绝孙!”
“蠢材活该!倾家荡产!”
两人顿时在这满地羽毛、酒水横流、王侯还在努力抠鼻孔的大厅之上,不顾体面地互相指责、破口大骂起来,声音一个比一个高,恨不得把对方祖坟都骂冒烟。宾客们早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此刻看着这幕闹剧,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满脸通红,肩膀直抖。
自此,“狖轭鼯轩”这个原本生僻的成语,在楚地乃至更广的范围,彻底变了味道。没人再记得它原本可能有的那种攀援滑翔、风华绝代的美好意象,取而代之的,是形容那些外表花里胡哨、吹得天花乱坠,实则内里一团糟、一碰就散架,最终必然闹出大笑话的虚假事物或者坑人骗局。
而熊襄公子,也凭借一己之力(以及贾有道的“鼎力相助”),成功将这个成语钉在了耻辱柱上,顺便为广大民众提供了长达数年的笑料谈资。据说,后来那位王侯足足打了一个月的喷嚏,才把那段嵌得异常牢固的假犄角给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