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刮,门缝里钻进来的那股冷气直往人脖子里钻。
陆昭把门内侧那道指甲划出的刻痕又摸了一遍,转身就走。赵云已经在校场等了半个时辰,五十匹白马一字排开,蹄铁新铸,油光锃亮。
“昨儿烧的那批马掌,全在这儿了。”赵云递上缰绳,“我亲自装的。”
陆昭没接,走到第一匹马前,蹲下身,手指顺着蹄铁边缘走了一圈。接缝平整,铆钉咬得死,敲了两下,声音清脆。
“这批料,是从库房那袋乌铁里出的?”他问。
“是。熔炉第三炉,我守着倒的模。”
陆昭站起身,翻身上马,动作干脆。马蹄刚一落地,他抬手示意:“全队出发,走官道,去渔阳。”
队伍动起来,马蹄声起初还有些杂乱,走出三里地,渐渐齐整。
路上,几个骑兵低声嘀咕。一个说:“这铁真能撑住?前天那匹可是走平地都掉了掌。”另一个回:“你没见陆公自己骑头马?他要是不信,能坐上去?”
这话传到前头,陆昭听见了,没回头,只扬声道:“马掌钉得牢,不如骑手坐得稳。你们要是怕摔,就给我把腰挺直了——马都比你们有骨头。”
后头一阵哄笑,紧绷的气氛松了半分。
行至半日,进了山道。两边山势渐高,碎石满地,马蹄踩上去咯吱作响。有几匹马开始打滑,骑手勒缰调步,阵型微微晃动。
陆昭抬手,全队停下。
他翻身下马,蹲在路边,捡起一块棱角尖利的青石,往掌底一比:“这石头能崩铁,但崩的是劣铁。咱们的料,得扛住这种路才算过关。”
他把石头扔了,翻身上马,一扯缰绳:“走,再快两成。”
马速提起来,蹄声如鼓。三匹马接连在急转弯时打滑,一匹甚至跪了半膝,但蹄铁没掉。赵云立刻派人检查,回话说:“两匹掌边微裂,一匹铆钉松动,但都没脱落。”
陆昭点头:“记下这三匹的编号,回去换新掌,但不罚人。能撑到这儿,就是合格。”
他扭头对随行工坊匠人说:“回去告诉老秦,裂口在哪,怎么裂的,让他画图存档。下次铸掌,加半寸边沿,内槽加深。”
匠人记下,脸色缓了些。
赵云策马靠近:“再走三十里就出山,进渔阳地界。”
陆昭嗯了声,正要说话,忽然抬手。
全队立刻止步。
前头探路的斥候从一块巨石后闪出,单膝点地:“前方隘口有异动,两侧山脊有马蹄印,新踩的,不下三十骑。”
赵云眼神一紧:“乌桓?”
“像。”斥候低声道,“马蹄窄,带倒钩,是北地骑的惯用装具。”
陆昭没出声,眯眼看了看隘口地形。两山夹道,宽不过三丈,出口处是个斜坡,易伏难攻。
他回头,对赵云使了个眼色。
赵云会意,一挥手,两辆装满粮袋的辎重车缓缓移向队伍中段。车板掀开,十架改良床弩露了出来,弩臂上刻着“冀工三十七号”,弦已上好。
“藏得好。”陆昭轻声说,“就怕他们不来。”
话音未落,左侧山顶一声呼哨。
紧接着,两侧山脊同时冲下黑影,三十来骑,皮袍翻飞,弯刀出鞘,直扑中军。
箭雨瞬间泼来。
赵云大喝:“举盾!护主!”
亲卫队立刻围成圆阵,盾牌交叠。几支箭钉在盾上,嗡嗡直颤。
敌骑来得极快,转眼已冲到隘口。
陆昭坐在马上,纹丝不动,只抬手一指:“床弩,第一轮,射马腿。”
弩手扳动机关。
十支铁弩破空而出,带着尖啸扎进冲在最前的几匹马膝弯。战马惨嘶,前腿一折,轰然跪倒,后头骑兵收势不及,接连撞上,人仰马翻,堵住了出口。
第二轮紧跟着射出,专打马腹。又有四五匹中箭倒地,哀鸣不断。
乌桓骑阵当场乱了。
但仍有十几骑从侧翼绕出,避开弩阵覆盖区,直扑陆昭所在。
赵云抽出长枪:“我去截!”
“不动。”陆昭按住他手臂,“他们要的是我,越追越乱。等他们近了,再动。”
赵云咬牙,握枪的手青筋直跳。
敌骑冲到百步内,忽然分作两队,一队继续直冲,另一队斜插后方,显然是要断退路。
陆昭这才抬手:“点烟。”
三堆狼烟瞬间腾起,黑柱冲天。
同时,他下令:“全队后撤,步调一致,床弩交替掩护。每退二十步,射一轮。”
弩手依令而行。一队射完,立刻后退装弦,另一队上前补位,箭雨不断。乌桓骑几次想提速强冲,都被弩箭逼退。
眼看退路未断,烟号又起,残骑终于迟疑。
领头的乌桓头目在马上吼了句什么,调转马头,带着剩下七八骑迅速撤离,消失在山脊背面。
全队缓退三里,确认再无追兵,才停下歇息。
赵云下马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陆昭的马。蹄铁完好,只有一处边缘被碎石磕出小豁口。
“十匹里坏了两个。”陆昭翻看各队报上来的记录,“都是石棱崩的,不是铁质问题。”
他走到队伍前,把那块带豁口的蹄铁举起来:“看见没?铁没烂,掌没掉,人要是自己先慌了,那才真要摔。”
没人说话,但有人悄悄挺直了背。
赵云低声问:“要不要追?至少得抓一个问口供。”
“不追。”陆昭摇头,“他们敢来,说明背后有人撑腰。现在追,就是往陷阱里跳。”
“那这烟号……”
“不是叫援军。”陆昭笑了笑,“是告诉他们——我们不怕来人,也不急杀人。想耗,咱们就耗着。”
队伍重新启程,傍晚时分抵达渔阳校场。
地方官早得了消息,带着一队衙役列队迎接。陆昭没下马,先绕校场跑了一圈,亲自试了沙地、硬土、碎石三段路面。
最后一圈跑完,他跳下马,当众拆下四只蹄铁,一一检查。
“两个微裂,两个完好。”他把完好的那只高高举起,“铁料过关,工艺过关,人心——也得过关。”
他把蹄铁递给赵云:“回冀州后,照这个标准,全军换掌。”
赵云接过,重重点头。
夜宿渔阳驿馆,陆昭在灯下翻看行军记录。赵云进来,低声说:“查了那两个摔得最多的骑兵,一个叫李三,一个叫王五。李三的鞍具,肚带比别人短半寸。”
陆昭笔尖一顿:“短半寸?”
“嗯。不是工坊出的,是他自己换的。”
“人呢?”
“还在营里,没动。”
陆昭吹灭灯,屋里一黑。窗外月光斜进来,照在桌角那块带豁口的蹄铁上。
他忽然说:“明天校场操练,让李三骑我这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