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银般,透过树屋窗棂上缠绕的夜光藤蔓,在莉兰妮·月影的室内洒下斑驳而柔和的光点。
她屏住呼吸,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站在自己的门边,目光却穿透夜色,投向远处前哨另一端那片相对独立的居住区。他就在那里。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快得几乎要挣脱肋骨束缚。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微痛的清醒,试图压下那几乎令她耳鸣的心跳声。
“直接去...就像那个小修女一样...”
“怕什么?他昨天那个态度,不就是默认了嘛!”
“指挥官,有时候对付这种狡猾的家伙,就得主动出击!”
白日里,芙兰那几个家伙叽叽喳喳、带着怂恿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笑意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脑海里响起,挥之不去。
尤其是莉莉安那张苍白却写满不顾一切执拗的脸,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某个隐秘的角落,不疼,却让人莫名烦躁,滋生出一股...她不愿深究、却真实存在的危机感。
他对待那个来历不明的小修女,似乎总多着一份无奈的纵容。那对自己呢?
昨夜西侧训练场,他那带着笑意的绿眼睛,和那句“我们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她们来操心了”,像温热的蜜,让她一整日嘴角都忍不住想上扬,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也被抚平了不少。
可...然后呢?
芙兰她们说得对,不能总等着。或许...或许就该再相信她们一次?学一学那种...看似不管不顾的劲头?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在紧张的土壤里疯狂滋长,混合着不甘示弱的好胜心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于是,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永青王国根脉守望前哨的指挥官,战场上令土匪闻风丧胆的“月影猎手”,卸下了所有冷静自持的伪装,开始了她人生中最大胆、也最蹩脚的一次“长途渗透行动”。
动作必须轻。像林间滑过的夜风,像落叶飘零。
她小心翼翼地拧动门把,悄无声息地滑出树屋,赤足踩在冰凉微糙的木制平台上。夜风拂过她单薄的衣衫,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从这里到他的树屋,需要横穿小半个前哨。她深吸一口气,如同执行真正的潜行任务一般,利用熟悉的阴影和障碍物,避开偶尔巡逻而过的游骑兵视线,心跳始终维持在一个高速而紧张的节奏。
这段路忽然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芙兰那些鼓动的话和莉莉安执拗的脸交替出现,时而给她注入一丝虚妄的勇气,时而又让她想立刻调头回去。
终于,她抵达了目的地附近,躲在一棵粗壮的铁杉树后,平复着过于急促的呼吸。
他的树屋就在前方,静谧地沐浴在月光下,窗内一片漆黑,似乎主人早已安睡。
好了,最困难的一段路完成了。
她站在清冷的星光下,与他房门之间,只剩下最后一段开阔地的距离。远处哨塔上值班游骑兵极低的交谈声碎片随风传来,更反衬出此地的寂静与她的...“图谋不轨”。
她的勇气在微凉的夜风中稍微膨胀了一点。
对,就像那个小修女一样,直接过去。他能怎么样?难道还会把自己这个指挥官扔出来不成?
她给自己打着毫无底气的气,再次检查四周,确定无人注意,然后如同离弦之箭般,快速而轻盈地穿过了那片开阔地,闪身到他门前的阴影里。
成功了!没有惊动任何人!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扇门板时,所有的心理建设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噗一下,瘪得干干净净。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带着戏谑笑意的脸,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让她无所遁形的绿眼睛。
——“下次想找我来看风景或者喝茶,直接说就行。真的不用特意让健康的根脉‘被滞涩’。”
他肯定会笑话她!肯定会用那种懒洋洋的、让人又气又无可奈何的语调调侃她!指挥官的脸面、月影家的骄傲、还有那份根深蒂固的、不愿被看轻的倔强,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回流,迅速淹没了那点可怜的、模仿来的勇气。
不行...绝对不行!
这太丢人了!她大半夜不睡觉,穿越半个前哨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壁垒挡住,又像是被门板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上温度高得吓人。
撤退!立刻撤退!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就在她决心落荒而逃、刚刚转过身去的瞬间——
“吱呀——”
那扇她踌躇半天不敢触碰、仿佛藏着洪水猛兽的木门,竟从里面被轻轻拉开了。
一心斜倚在门框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深色的速干衣,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他看起来像是刚被“吵醒”,头发有些微乱,眼底却一片清明,嘴角那抹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带着些许了然和恶劣趣味的弧度,已然稳稳挂起。
“哟,”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沙哑,懒洋洋地响起,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却精准地钉住了她欲逃的脚步,“我说今晚外面的‘小动物’怎么有点忙,原来是指挥官大人深夜莅临视察?怎么,是我这边的哨位布置不合规范,需要您亲自跑这么大老远来纠正?”
他...他早就知道了!他怎么可能知道?!他听见了?还是看见了?!
“我不是...我没有!”她几乎是本能地矢口否认,声音因为极度窘迫而显得有些尖细,眼神慌乱地四处飘移,就是不敢看他那双含笑的眼,“我只是...例行巡查!对,全线巡查!刚好...刚好巡到你这边!”
一心挑眉,目光意有所指地、慢悠悠地扫过她因为长途潜行而沾了些许尘土的、光溜溜的脚趾,还有身上那件明显是睡觉时才穿的、柔软贴身的单薄便服。
“哦~”他拖长了语调,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语气里的调侃浓得几乎能滴出来,“全线巡查。真是事必躬亲,令人敬佩。连鞋都顾不上穿,就为了更‘接地气’地掌握第一手情况?”
他顿了顿,绿眼睛里闪着恶劣的光,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问道:“那么,尊敬的指挥官大人,有没有发现什么...需要我‘单独汇报’的情况?”
莉兰妮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头顶几乎要冒烟。他那副明明洞悉一切却偏要一本正经、用最诚恳的语气说着最可恶的话的样子,让她又羞又恼,偏偏一句能反驳的话都挤不出来,所有伶牙俐齿都弃她而去。她穿越半个前哨的勇气此刻变成了双倍的尴尬。
“你...你闭嘴!”她羞愤交加,试图用虚张声势的怒气掩盖铺天盖地的窘迫,却因为底气不足而显得毫无威慑力。
一心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令人牙痒痒的愉悦。他不再倚着门框,而是向前踏了一小步。
他这一动,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
莉兰妮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刚离开被窝的温热气息。她的心跳骤然失序,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就想后退。
然而,一心却只是伸出手,非常自然地将她额前一缕因为长途潜行和紧张而散落下来的金色发丝,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捋到了她的耳后。
他的指尖温热,不经意擦过她滚烫得惊人的耳尖,带来一阵微不可察却足以让她灵魂战栗的酥麻。
“行了,”他的声音放低了些,调侃依旧,却奇异地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包容的温和,“巡也巡完了,查也查完了。这大晚上的,跑这么远,也不怕着凉?”
他的目光在她单薄的衣衫上停留了一瞬。
莉兰妮彻底僵在原地,所有的指挥官威严和月影家的骄傲在他这近乎宠溺的举动和语气面前,彻底土崩瓦解。那股想要逃跑的冲动奇迹般地消散了。
她抬起头,撞进他那双含笑的绿眸里,那里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通红、狼狈、风尘仆仆又无处躲藏的模样,却没有丝毫的嘲笑或轻视。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干涩得厉害。
一心笑了笑,收回手,侧身让开了门口的空间。
“来都来了,”他语气随意,“进来坐坐?虽然寒舍简陋,但至少比站在外面喂蚊子强。或者...”他故意顿了顿,绿眼睛里闪着恶劣又迷人的光芒,“您需要我陪您继续...把剩下的半边前哨也‘巡’一遍?”
这简直是最恶劣的调侃,却也是最温柔的台阶。
莉兰妮看着他那副“我什么都懂,但你随便编,我都配合”的戏谑表情,忽然间,所有的尴尬和窘迫仿佛都失去了重量。
她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羞恼还在,却已然软化了太多。她用力抿了抿唇,最终像是彻底泄了气,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不了。”她的声音低若蚊蚋,“我...我该回去了。”
“嗯,”一心从善如流地点头,语气轻松,“晚安,莉兰妮。做个好梦。”
她飞快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沿着来路,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消失在了阴影里,甚至顾不上再隐藏脚步声。
一心倚在门口,看着那个仓惶逃窜的纤细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低低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这才慢悠悠地关上了门。
另一边,莉兰妮一路心跳爆表地冲回自己的树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气,脸颊烫得惊人。
失败了。彻头彻尾的、毫无尊严的失败。还附加了“长途奔袭”和“被抓现行”的双重尴尬。
她缓缓滑坐到地板上,将发烫的脸颊埋进膝盖里。
失败了...可是...
为什么...心里却没有预想中的沮丧和难堪?
反而有一种...像是被看穿了所有小心思、却被意外地包容和温柔对待后的...莫名的安心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恼人的甜意?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仿佛还残留着他触感和温度的耳尖。
“...笨蛋。”她对着空气,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闷闷的。
也不知道是在骂那个笑得可恶的家伙,还是在骂这个居然会觉得有点开心的、不争气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