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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远山背后,天地间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迅速拉上了灰黑色的帷幕,浓郁的暮色如同冰冷的潮水,瞬息间淹没了丘陵间蜿蜒的官道。陈骏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伏在距离那片血腥山坳约百丈之外的一处陡峭土坡顶端,身体紧紧贴着冰冷潮湿、长满苔藓的地面,连呼吸都压抑到了极致,近乎内息循环的龟息状态。肋下那道未经妥善处理的伤口,因长时间的潜伏不动和极度的精神紧张,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钝痛,如同有锉刀在缓慢刮擦着骨头,但他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压制着,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他的目光,锐利得如同在冰雪中淬炼过的钢针,穿透稀疏灌木的缝隙,死死锁定着下方那片正上演着人间惨剧的修罗场。商队老弱妇孺绝望的哭喊哀嚎、山匪们得意洋洋的粗暴呵斥与淫邪哄笑、兵刃砍入肉体的闷响、货物被砸碎的刺耳声音,混杂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耳膜,也如同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烫灼着他内心深处那尚未完全冰封的良知。硬拼?以他此刻伤疲交加的状态,面对二十余名凶悍嗜血的山匪,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但若就此袖手旁观,隐匿遁去,与冷血禽兽何异?目睹暴行而无动于衷,这道心坎,他只怕此生难逾!必须用计!一个极其大胆、险中求胜、充分利用天时地利的计划,在他观察到下方地形细微起伏、风向变化、乃至散落货物中某些特殊物品的瞬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他深吸一口带着晚凉和草木腐败气息的空气,将“酒痴”所授的“观呼吸”法门运转到前所未有的精微境地,意念高度凝聚,仿佛自身与周围的环境——泥土的湿度、空气的流动、光线的明暗——融为了一体。外界的喧嚣渐渐淡去,下方战场在他的“心眼”中变得异常清晰:山匪们因胜券在握而略显散漫的分布、那名疤脸头目所处的位置(距离商队核心稍远,正背对着这片陡坡)、商队人员惊恐聚集的角落、官道在此处的弯曲走向、两侧山坡的坡度与植被、以及那几辆倾覆货车旁洒落的、在愈发暗淡的光线下泛着幽暗油光的黑陶罐——那是他之前惊鸿一瞥便牢牢记住的火油!他的计划,核心不在于杀伤,而在于“造势”!要利用这昏暗的暮色、特殊的地形、以及山匪们做贼心虚、欺软怕硬的心理,精心制造出一种“大军已至、四面合围、瓮中捉鳖”的恐怖假象,从心理上瞬间摧垮这群乌合之众的斗志!

第一步,敲山震虎,先声夺人!他需要一场来自意想不到方向、足以瞬间吸引所有注意力、打破现有平衡的“袭击”。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迅速扫过左侧那片坡度更陡、岩石嶙峋、几块风化的巨岩看似摇摇欲坠的山崖。就是那里!他如同暗夜中捕食的壁虎,全身肌肉协调运作,悄无声息地向左侧开始迂回移动,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轻缓,脚尖先试探再落实,完美避开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枯枝败叶,充分利用地势落差和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作为天然屏障,艰难却异常稳定地攀上了那片选定山崖的顶端。他选中一块底部侵蚀严重、与基岩连接处布满龟裂痕迹、体积足以造成巨大声势的悬空巨石,调整呼吸,将全身残存的气力与那丝日益灵动的气感巧妙结合,凝聚于肩背腰腿,形成一股瞬间的爆发力。看准下方山匪们注意力完全被商队财物和女眷吸引、警戒最为松懈的刹那,他腰腹猛地发力,侧身用肩背狠狠撞向巨石的关键受力点!“嘎啦啦——轰隆隆隆!” 巨石先是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岩石断裂摩擦的刺耳声响,随即挣脱了最后一点束缚,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卷起无数碎石泥土,如同一条发怒的土龙,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顺着近乎垂直的陡峭崖壁加速翻滚而下,声势骇人至极!

“怎么回事?!”

“左边山崖!有落石!”

“妈的!是不是塌方了?!”

“小心!快躲开!”

正沉浸在劫掠快感中、精神完全放松的山匪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侧后上方、仿佛天灾降临般的巨大动静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惊惶抬头,只见烟尘弥漫,碎石如雨点般砸落,原本还算有序的阵型瞬间炸开,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猛烈爆开!就连那经验丰富、凶悍异常的疤脸头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连退数步,挥刀格开几块飞溅的尖锐石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之色,目光惊惧地扫向黑暗隆咚、看不清虚实的高耸山崖。

第二步,趁虚而入,布设疑阵!就在所有山匪的注意力被惊天动地的落石完全吸引、陷入短暂混乱的千金难买之机,陈骏动了!他如同与暮色融为一体的鬼魅,从右侧另一处植被更为茂密、阴影更深的缓坡顶端疾冲而下!他的速度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几乎是贴着地面滑行,将自身气息收敛到近乎虚无,在夜幕和落石引发的混乱提供的完美双重掩护下,如同没有实体的影子般掠过战场边缘。他的目标明确无比——那些散落的黑陶火油罐!他精准地抓起两个最为沉重、密封尚好的火油罐,并未立刻盲目投掷,而是以惊人的速度,将其分别放置在官道前后两端视野最为开阔、最能引人注目的位置,用始终贴身藏好的火折子迅捷点燃罐口浸饱了火油的布条!火焰“呼”地一声猛烈窜起,在迅速降临的浓黑夜色中,如同两支骤然点燃的巨大火炬,瞬间照亮了一片区域,跳跃的火光在黑暗中拉长出扭曲晃动的阴影,仿佛有无数人影幢幢,更是在心理上制造了一种被切断退路、陷入包围的强烈暗示!这突兀燃起的、位置刁钻且极具象征意义的火光,与之前的落石袭击相互印证,极大地加深了“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埋伏”的恐怖假象!

“火!后面也有火!”

“我们被堵住了!”

“操他娘的!真有埋伏!中计了!”

山匪们的惊呼声中充满了真实的、难以抑制的恐惧,士气肉眼可见地急剧跌落。然而,陈骏深知,对于这群亡命之徒,仅凭落石和火光,或许能造成混乱,但未必能彻底击溃其心理防线,必须给予更致命的、仿若官方力量的最后一击!第三步,仿造号令,疑兵之计!他深吸一口气,胸腔扩张,回忆着曾在漕帮偶然听闻的、官府兵马夜间联络、调度围剿时使用的几种简单却极具特色的哨音节奏,将两指含入口中,运足胸腔残存的所有气力,吹出了一声尖锐、高亢、极具穿透力、带着某种特定韵律的一长两短唿哨声!这声音在因突然变故而短暂寂静下来的山谷中尖锐地回荡,听起来竟有七八分像是某种进攻的指令!

这哨音未落,他毫不停歇,凭借过人的肺活量和控制力,迅速换气,又吹出了另一种节奏迥异、同样尖锐急促、仿佛来自不同指挥位置的哨音!紧接着,他眼疾手快,抓起地上一块棱角分明、拳头大小的坚硬石块,用尽全身腰臂之力,猛地砸向不远处一辆倾覆货车裸露在外的铁质车辕!“铛——!” 一声清脆、悠长、带着金属震颤的撞击声骤然炸开,在寂静的夜空下传得极远,宛如军官下达总攻命令时,用力敲击盾牌或兵刃的声响!

长哨示警、短哨调兵、金属撞击为号!这三者从不同方位(至少在山匪们惊惶失措的感知判断中)在极短时间内接连响起,配合着两侧熊熊燃烧、阻断退路的火光,以及刚刚发生的、仿佛为了逼他们进入伏击圈而实施的“落石”袭击,瞬间在他们脑海中拼凑出了一幅“训练有素的官兵早已设下天罗地网、已完成四面合围、即将发动雷霆一击”的恐怖画面!这已远超山匪火并的范畴,而是陷入了官军围剿的绝境!

“是官兵的哨子!他妈的听出来了!”

“四面八方都是人!我们被包饺子了!”

“头儿!快撤吧!再不跑全得折在这里!是砍头的罪过啊!”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这群乌合之众残存的、本就稀薄的斗志和纪律。他们打家劫舍倚仗的是人多势众和凶狠残暴,何曾真正经历过这等仿佛正规军围剿的阵势?那疤脸头目纵然凶悍顽强,此刻也是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他无法判断黑暗的密林中究竟埋伏了多少装备精良的官兵,但落石逼位、火光断途、号令频传,这一切迹象都指向一个让他肝胆俱裂的结论——他们不仅中了埋伏,而且落入了精心策划、志在必得的死亡陷阱!

“风紧!扯呼!散开跑!” 疤脸头目再不敢有丝毫犹豫,用变了调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再也顾不上去管那些即将到手的财物和掳掠的女眷,挥舞着钢刀,如同丧家之犬般,带头向着火光照耀下看似人马影子晃动较少、可能是唯一生路的一个缺口(实则是陈骏根据地形故意留出的、通往更茂密、更难以追踪的深山老林的方向)亡命奔逃。其余山匪早已吓破了胆,见头目率先逃窜,更是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哭爹喊娘,丢盔弃甲,互相推搡践踏,如同一群炸窝的老鼠,转眼间就溃不成军,狼狈不堪地消失在黑暗的树林深处,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渐渐远去的、充满恐惧的杂乱脚步声。

整个惊心动魄的逆转,从落石滚下制造混乱开始,到山匪彻底溃逃结束,不过短短几十个呼吸的时间,堪称电光石火。商队那边,所有幸存者都被这急转直下、仿佛神兵天降般的局势变化惊呆了,一时间竟忘了哭泣和恐惧,只是茫然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凶神恶煞的山匪如同潮水般退去,看着那两堆仍在噼啪燃烧、映照着他们惊魂未定脸庞的火光,以及周围死一般、只剩下火焰燃烧声的诡异寂静。

陈骏在山匪开始出现溃逃迹象的瞬间,已如同融化的冰雪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官道旁最为深邃的阴影之中,背靠着一棵需两人合抱、树皮粗糙冰冷的古树树干,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破烂的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肋下的伤口因刚才一连串极限动作而再次崩裂,温热的鲜血不断渗出,带来阵阵钻心的抽痛,几乎让他站立不稳。刚才那一连串行云流水、却又耗尽心力的行动,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体力和精神。他强忍着眩晕和剧痛,谨慎地透过枝叶缝隙观察了片刻,确认山匪确实远遁,并未去而复返,也未留下暗哨,这才将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回原位,但警惕并未放松。

他没有立刻现身,而是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在阴影中默默调息,恢复着几乎枯竭的体力,同时耳朵捕捉着商队那边的每一丝动静。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商队那边才渐渐有了生气。幸存的两个带伤护卫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手持卷刃的钢刀,警惕地侦查良久,才确认危险真的解除,开始搀扶起受伤的同伴,安抚受惊的女眷孩童,收拾这惨烈的残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失去亲友同伴的巨大悲伤交织在一起,低低的啜泣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再次响起,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陈骏知道,自己出手的目的已经达到,商队暂时安全了。他应该立刻离开,继续自己未卜的前路,避免与这些陌生人产生过多的牵扯。江湖险恶,人心回测,谁知道这看似可怜的商队背后,是否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麻烦?他整理了一下因剧烈运动而更加散乱、沾满泥土草屑的衣衫,忍痛紧了紧肋下已被鲜血浸透的布条,准备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就在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欲融入更深的黑暗的刹那,一个苍老却透着一股历经沧桑后的沉稳、此刻带着明显颤抖和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的声音,从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中响起,音量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恩公……恩公请留步!”

陈骏身形猛地一僵,动作停滞,缓缓转过身。只见一位身着质地考究但已沾染尘土污渍的绸缎长衫、须发皆白、面容虽因极度惊吓而苍白如纸、却仍能看出久经世故沉淀出的几分镇定的老者,在一位脸上还带着稚气却眼神坚毅的年轻伙计的搀扶下,正朝着他藏身的这片阴影区域,不顾地上污秽,推金山倒玉柱般,深深躬身作揖,姿态谦卑到了极点。老者显然是在混乱平息后,凭借多年的阅历和敏锐的观察,从落石的方向、火光燃起的位置、以及那几声恰到好处的哨音与金属撞击声中,推断出了这位神秘救命恩人可能藏身的大致方位,并毫不犹豫地前来拜谢。

“老朽姓周,忝为这支商队的东家。天幸得遇恩公,仗义出手,施展惊天手段,救我商队上下数十口性命于覆灭之际!此恩此德,堪比再造!老朽……老朽感激不尽!” 周老东家的声音因激动和后怕而微微颤抖,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诚挚,“恳请恩公现身一见,容老朽率众,当面拜谢救命大恩!” 说着,竟是要屈膝下拜。

陈骏隐藏在浓郁的阴影中,沉默了片刻。他看着老者那因过度用力作揖而微微颤抖的白发,听着那话语中毫不作伪的感激,以及周围那些劫后余生的商队成员纷纷聚拢过来、带着期盼、敬畏和浓浓感激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这片黑暗,他心中那层因屡遭背叛、历经杀戮而凝结的坚冰,似乎被这真挚的情谊融化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他缓缓从阴影中迈出一步,清冷的月光恰好穿过稀疏的枝叶,勾勒出他年轻却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与疲惫的面容轮廓,以及身上那件沾染了尘土、草汁和已经发暗血渍的青衫。

“路见不平,力所能及,老丈不必行此大礼。”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干涩,更刻意保持着一种疏离感,仿佛不愿与这感激有太多牵扯。

周老东家借着月光,看清陈骏如此年轻,且衣衫褴褛、面色苍白、明显带着不轻的伤势,先是一愣,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那感激之色更是浓得化不开,更是深深一揖到底:“恩公年少英雄,却如此谦逊!老朽……老朽更是惭愧无地!看恩公风尘仆仆,伤势不轻,此行必定万分艰难。若恩公不弃,前方不远便是鄞州郡城,老朽的商号在城中设有分栈,虽简陋,却也可遮风避雨。恳请恩公随我等同行,一来让老朽略尽地主之谊,报答恩公于万一,二来也可为恩公延请城中名医,妥善诊治伤势,调养身体。不知恩公……可否赏光?” 老者的语气近乎恳求,眼神充满了期待。

鄞州郡?陈骏心中微微一动。这正是张彪明面上要他押送货物抵达的目的地,虽然那批货连同漕船早已不知所踪,吉凶难料。或许,借助这周老东家的商队,能提供一个相对安全、不引人注目的临时落脚点,便于他打探消息、疗养伤势,并筹划下一步行动?独自前行,不仅伤势难愈,且前路凶吉未卜,风险太大。随商队同行,虽有卷入未知麻烦的可能,但暂时可获得宝贵的庇护、药物和情报来源。利弊得失,在瞬间已权衡清楚。

沉吟片刻,在周老东家紧张而期盼的注视下,陈骏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既然如此……便有劳老丈了。”

周老东家闻言,顿时喜出望外,仿佛生怕陈骏反悔,连忙招呼手下伙计:“快!快将最好的那辆马车收拾出来,铺上软垫!请恩公上车休息!” 又对陈骏连连拱手:“恩公稍待,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陈骏没有推辞,在年轻伙计小心翼翼、充满敬意的搀扶下,登上了那辆已经简单清理过、铺上了干净布褥的马车。他靠在车壁上,闭目眼神,暗自运转心法调息,并未因这暂时的安全而放松警惕,耳朵依旧敏锐地捕捉着车外的每一丝动静。

商队众人怀着劫后余生的复杂心情,简单掩埋了不幸罹难的同伴,收拾起残存的、值钱的细软货物,扑灭了那两堆作为疑兵之用的篝火(只留少许照明),在黯淡的星月光芒和几盏气死风灯的指引下,重新集结队伍,带着悲伤与庆幸,向着鄞州郡城的方向,在沉沉的夜色中缓缓行去。马车微微颠簸,陈骏靠在车壁上,感受着肋下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智取山匪,虽是险中求胜,堪堪化解了一场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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