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怡能独立走完整条走廊那天,基地里像过节一样热闹。
她是趁着林应去接电话时偷偷溜出去的。康复师刚夸她今天状态好,她就来了劲头,扶着墙壁一步步往计算部挪——小王昨天说要给她看新到的机器人模型,粉蓝色的,眼睛会发光。
走廊里的阳光正好,照在她 bare 的脚踝上,暖融融的。她走得很慢,像只攒足了力气的小蜗牛,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喘口气,额头上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路过茶水间时,方小宁端着咖啡出来,吓得差点把杯子摔了。
“我的祖宗哎!”方小宁赶紧放下咖啡,想扶她又不敢碰,“林应知道你跑出来吗?”
思怡摇摇头,指着计算部的方向,含糊地说:“机器人……”
方小宁哭笑不得,刚要去叫林应,就见思怡已经甩开墙壁,摇摇晃晃地朝计算部的玻璃门扑过去。她跑得急,裙摆扫过地面,像只笨拙的小蝴蝶,最后“咚”地一声撞在门上,引得里面的人纷纷抬头。
“思怡姐!”小王第一个冲过来开门,眼里的惊喜快溢出来了,“你自己过来的?”
思怡扶着门框喘气,小脸上满是骄傲,刚要点头,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了起来。
“跑这么快,想摔断腿?”林应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低头看她,发现她额角红了一小块,顿时心疼得不行,“撞疼了没?”
思怡往他怀里缩了缩,指着小王手里的机器人模型,小声说:“要玩。”
“先跟我回去擦药。”林应捏了捏她的脸颊,转身时瞪了小王一眼,“下次再敢勾她过来,就把你模型拆了。”
小王吐了吐舌头,冲着思怡挥了挥手里的机器人,做了个“明天给你玩”的口型。
回去的路上,思怡一直盯着林应紧绷的侧脸,忽然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不气。”
林应脚步一顿,低头看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清晨的露水,里面清清楚楚映着他的影子。他忽然就没了脾气,低头在她额角的红痕上轻轻吹了口气:“下次不许自己跑了,要去哪,我陪你。”
思怡乖乖点头,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颈窝。
被“拐骗”的次数多了,林应索性在思怡衣服上缝了个小小的定位器。
有时他正在开视频会议,终端就会弹出提示:思怡已进入计算部区域。他只能暂停会议,面无表情地去把人捞回来。大多数时候,思怡都被一群人围着,要么在看小王拆机器人,要么在玩小李搭的积木城堡,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林族长又来抓小叛徒啦?”有人打趣道。
林应不说话,只是把思怡抱起来,她怀里还抱着半块没吃完的芒果干,黏糊糊的小手抓着他的衣领。
“还走吗?”回去的路上,林应问她。
思怡摇摇头,把芒果干递到他嘴边:“甜。”
林应咬了一小口,甜味在舌尖化开,心里那点因找不到她而起的焦躁也慢慢散了。他知道大家都是好意,可每次转身看不到她的身影,心脏还是会猛地揪紧,那些关于失去的恐惧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有次他故意晚去了十分钟,站在计算部门口看了一会儿。思怡正坐在地毯上,手里拿着支马克笔,在小王的草稿纸上胡乱画着。小王和小李蹲在她旁边,一脸崇拜地夸她画得好,哪怕纸上只是些歪歪扭扭的线条。
“这线条有张力啊!”小王一本正经地说,“有毕加索的风格!”
“我看像梵高!”小李不甘示弱。
思怡被他们夸得不好意思,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笑。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身上,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那一刻的画面温暖得像幅画。
林应站在门口,忽然就红了眼眶。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午后,少年的他蹲在地上,看少女趴在书桌上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阳光落在她发梢,她咬着笔头,忽然抬头冲他笑:“林应,你看,这样是不是就解出来了?”
那时的她,眼里有光,骄傲得像只小孔雀。
而现在的她,坐在一群人中间,因为几句夸赞就害羞,画着不成形的线条,却依旧笑得那么干净。
林应走过去,轻轻把她抱起来。思怡吓了一跳,随即认出是他,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把沾着马克笔颜色的小脸往他脸上蹭。
“回家了。”林应的声音有点哑。
“嗯。”思怡乖乖应着,小脑袋靠在他肩上。
回去的路上,林应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思怡的发顶。她似乎感觉到了,抬头看他,伸手用手背擦他的眼泪:“林应,哭?”
“没哭。”林应别过头,用袖子擦掉眼泪,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眼睛进沙子了。”
思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脸上,轻轻蹭了蹭,像在安慰他。
林应变得爱哭,是从思怡能清晰地叫出“林应”那天开始的。
起初只是在深夜里,他抱着熟睡的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眼泪就莫名其妙地掉下来。后来发展到白天,陪她玩积木时,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眼泪会突然涌上来;喂她吃饭时,她张开嘴“啊”的一声,他的眼眶就红了;甚至只是看着她在地毯上蹒跚学步,走两步就回头冲他笑,他都会背过身去偷偷擦眼泪。
张沐撞见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问他:“你这是怎么了?思怡越来越好,你怎么反倒越来越能哭了?”
林应没说话,只是看着不远处正在追蝴蝶的思怡,眼眶又红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或许是压抑了太久,那些年的提心吊胆,那些布局时的步步为营,那些失去她消息时的绝望,那些找到她时的狂喜,都在她一点点好起来的过程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怕。怕这一切只是梦,怕她突然又变回那个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样子,怕自己哪一天醒过来,发现怀里空空如也。可他又无比庆幸,庆幸她还在,庆幸她能笑能闹,庆幸她还会伸出手要他抱。
这种矛盾的情绪像根细细的线,勒得他喘不过气,却又甘之如饴。
有天半夜,思怡突然做起了噩梦,闭着眼睛哭,嘴里含糊地喊着“别碰我”。林应赶紧把她抱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哄:“我在,不怕,是我。”
思怡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会儿,慢慢安静下来,却还是抽噎着,小手紧紧抓着他的睡衣,指节泛白。林应开了床头灯,看着她泪痕斑斑的小脸,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他想起她生病最严重的时候,也是这样整夜整夜地做噩梦,蜷缩在床角,像只受惊的小兽。那时他还在浙大读书,每次假期回来,看到她瘦得脱了形的样子,心都像被刀割一样疼。他只能一遍遍地告诉她:“思怡,别怕,我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在说这句话。可这一次,他终于能确定,他真的能护她周全了。
“林应……”思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他在哭,伸出手摸他的脸,“哭了?”
“没哭。”林应擦掉眼泪,挤出一个笑容,“做噩梦了?”
思怡点点头,往他怀里缩了缩:“怕。”
“不怕了,我在呢。”林应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睡吧,我抱着你。”
思怡很快又睡着了,呼吸均匀。林应抱着她,睁着眼睛到天亮。窗外的天一点点亮起来,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她脸上。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指尖颤抖。
真好,他想,真好。
基地的食堂里,永远有一张属于思怡的小桌子,上面摆满了她爱吃的东西。
林应喂她吃饭时,周围总会围一圈人,笑嘻嘻地看着。有人会说:“思怡姐今天胃口真好。”有人会逗她:“思怡姐,尝尝我这个,比林族长喂的好吃。”
思怡会睁着大眼睛看他们,然后转头看林应,像是在寻求许可。林应通常会摇摇头,她就会乖乖地张开嘴,吃掉他喂过来的食物。
“看看,还是跟林族长亲。”有人打趣道。
大家笑着,气氛热烈而温馨。可有时,笑着笑着,就会有人突然沉默下来。
那天思怡正拿着勺子,笨拙地想自己吃饭。勺子在她手里摇摇晃晃,好不容易舀起一勺粥,刚要送到嘴边,就洒了一半。她愣了愣,有点委屈地看着林应。
林应刚要接过勺子,旁边的刘婉突然红了眼眶,转过头去抹了把脸。
“怎么了这是?”张沐碰了碰她的胳膊。
“没事。”刘婉吸了吸鼻子,笑着说,“就是觉得思怡现在这样,挺好的。”
可那笑容里,分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张沐看向思怡,她正被林应喂着喝粥,小脸上满是依赖。他又看向计算部的方向,那个曾经属于思怡的座位,一直空着。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少年班横扫所有奖项、在学术论坛上舌战群儒的少女。她永远是人群的焦点,骄傲、耀眼,像颗遥不可及的星星。可现在,她坐在他们中间,连勺子都握不稳,会因为掉了一勺粥而委屈,会因为林应的一句夸奖而开心半天。
基地里的人,大多是冲着林应和思怡的名声来的。他们敬佩她的才华,仰慕她的智慧。可现在,他们看着她孩童般的天真,看着她对林应毫无保留的依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们为她的好转而开心,可看到她如今的样子,又忍不住想起她过去的辉煌。那种巨大的反差,像根细针,轻轻刺在每个人心上。
“来,思怡姐,尝尝这个草莓。”小李把一颗洗干净的草莓递过来,脸上笑得灿烂。
思怡张开嘴咬了一口,草莓汁沾在嘴角,像只偷吃的小猫。林应低头帮她擦掉,动作温柔得不像话。
大家又笑起来,仿佛刚才的沉默从未发生过。
只是那天的下午茶时间,计算部的小王看着电脑里存着的、思怡以前写的代码,突然叹了口气:“真厉害啊……”
旁边的人凑过来看,也跟着叹气:“是啊,什么时候才能写出这样的代码。”
没人说话,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他们想念那个意气风发的思怡,也心疼现在这个需要被小心翼翼呵护的思怡。
傍晚的花园里,思怡正牵着林应的手,慢慢地走着。她走得比以前稳多了,偶尔还会小跑两步,像只快乐的小鸟。
“慢点。”林应握紧她的手,生怕她摔倒。
思怡转过头,冲他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林应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忽然就软得一塌糊涂。他蹲下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
“思怡。”他轻声叫她。
“嗯?”
“就这样,一直这样,好不好?”
思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口水印。
林应笑了,眼眶却又红了。他知道自己很自私,他贪恋她的依赖,甚至有点害怕她完全好起来的那一天。可他更希望她能快乐,哪怕那份快乐里,少了几分过去的骄傲。
远处,张沐和刘婉站在走廊里,看着花园里相拥的两人。
“你说,他们会一直这样吗?”刘婉轻声问。
“会的。”张沐肯定地说,“林应会把她护得很好。”
刘婉点点头,眼里却还是有些担忧:“可我总觉得,思怡不该是这样的。她以前那么……”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张沐打断她,“对她来说,或许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
刘婉沉默了。是啊,最好的。远离那些纷纷扰扰,远离那些让她痛苦的过往,在一个只有爱和温暖的地方,慢慢找回自己。
花园里,思怡忽然挣脱林应的手,摇摇晃晃地朝不远处的玫瑰花丛跑去。林应赶紧跟上去,怕她被刺扎到。
思怡蹲在花丛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花瓣,然后回头冲林应笑,笑得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林应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仿佛永远不会分开。
他知道,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思怡或许永远都回不到过去的样子,或许有一天会突然记起所有。但无论怎样,他都会陪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