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尘子结丹威压带来的心悸尚未完全平复,底层船舱的沉闷空气便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清寒打破。
并非刺骨的凛冽,而是一种仿佛深秋寒潭边、晨露凝结时分的凉意,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船舱内的汗味、药味和驳杂的灵气。
不少闭目打坐的修士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茫然四顾。
墨尘正盘膝坐在角落的蒲团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半截残破玉简冰凉的断面,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玄尘子那如同星辰大海般深不可测的目光扫过时,玉简上那丝淡金色毫光是否真的有过极其微弱的悸动?
还是自己心神受慑下的错觉?
就在这时,一片淡紫色的裙裾边缘,无声无息地映入他低垂的视线。
墨尘心头微凛,缓缓抬头。
是她。
那位在白石镇万通商行有过一面之缘的紫衣女修——冷漪。
她不知何时已来到这个角落,静立在他和林风面前,身姿依旧高挑窈窕,流云纹的轻纱长裙纤尘不染,淡紫色的面纱遮住了容颜,只余下一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
那股如同山间晨雾般清冽的气息,此刻在狭小的船舱角落变得尤为明显,正是那丝丝寒意的源头。
林风正靠着舱壁打盹,被这股寒气一激,猛地一个哆嗦惊醒过来。
他揉着眼睛,迷糊地抬起头,当看清眼前站的是谁时,整个人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激灵灵打了个更大的寒颤,牙齿都似乎有点打架。
“前……前辈?”林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结巴,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行礼。
他可是在白石镇就感受到这位女修深不可测的气息,至少是筑基期的高人!
这等存在,平日里他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
冷漪的目光并未在林风身上停留,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同实质般落在墨尘脸上。
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依旧是玉珠落盘般的清冷悦耳,却少了几分在商行时的疏离,多了几分……探寻的意味?
“两位道友,冒昧打扰。”
道友?这个称呼让刚被吓醒的林风又是一愣,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筑基前辈称呼他们炼气小修为道友?这……这不合规矩啊!
墨尘心中同样波澜微起,但面上却沉静如水。他缓缓起身,对着冷漪拱手行了一礼,姿态不卑不亢:“不敢当。不知前辈……寻我二人何事?”
他刻意用了“前辈”这个更符合修为差距的称呼,保持着应有的距离。
冷漪似乎并不在意称呼的差异,目光在墨尘身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他那近乎完美的、如同顽石般沉寂的敛息状态上多看了一眼,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入心神:“观二位道友气度,亦是奔赴云梦泽,求那仙缘一线。不知……可曾有心仪之宗门?”
来了!墨尘心中念头电转。
这位筑基期的女修,主动找上他们两个不起眼的炼气小修士,开口便是宗门……目的不言而喻!招揽?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林风此刻终于从震惊中找回一点神智,连忙抢答,声音依旧带着点哆嗦:“回……回前辈!晚辈……晚辈是青木镇林家的,此次是去碰碰运气,还……还未曾定下心仪宗门……”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往墨尘身后缩了缩,仿佛想避开那无处不在的清冷寒意。
这寒气并非刻意释放,却仿佛是她功法自然逸散的特质,让他这炼气二层的小修士本能地感到不适。
冷漪的目光转向林风,那清冷的视线让林风瞬间感觉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牙齿磕碰得更厉害了。
“林……林道友。”冷漪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清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歉意?“我功法所限,气息寒冽,非是有意。若觉不适,可自便。”
“啊?没……没有不适!”林风慌忙摆手,脸都憋红了,但身体却很诚实地又打了个寒颤。
他看看冷漪,又看看神色平静的墨尘,眼珠一转,猛地捂住肚子,“哎哟!前……冷道友!墨大哥!我……我突然有点闹肚子!失陪!失陪一下!”
说完,不等两人反应,如同火烧屁股般,弓着腰,一溜烟地从冷漪身边挤过,飞快地钻进了船舱另一头的人群里,那速度,比施展轻身符时还快上三分。
角落顿时只剩下墨尘与冷漪两人。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周围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余下船体破浪的哗哗声,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清寒气息。
冷漪的目光重新落回墨尘身上,仿佛林风的离去并未造成任何影响。
她向前微不可查地迈了一小步,那股清冽的寒意似乎更凝聚了几分,但并未给人压迫感,反而如同置身于一片静谧的寒潭竹林。
“墨尘道友?”她准确地叫出了墨尘的名字,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柔和了一丝,“我观道友心性沉凝,敛息之术更是精妙绝伦,非同凡俗。先前玄尘前辈威压之下,道友亦能守住心神,根基之稳,实属难得。”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并非客套的恭维,而是带着一种审视后的评价,如同在品鉴一块璞玉。
墨尘心中警惕更甚。
对方竟连自己的名字都知晓?
是白石镇时留意的?
还是上船后探查的?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前辈过誉。些许微末之技,侥幸罢了。” 他依旧保持着“前辈”的称呼,将姿态放得很低。
冷漪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谦逊,那双清冷的眸子透过面纱,仿佛能看穿他的谨慎。
她开门见山,声音如同寒泉流淌:“我乃南圣隐宗弟子,冷漪。此行为宗门遴选良才而来。墨道友这般心性与根基,正是我南圣隐宗所求。”
南圣隐宗!
墨尘心中一动。
这个名字在葛洪的《东胜神洲仙踪拾遗录》中偶有提及,描述极其简略隐晦,只言其传承悠久,精擅隐匿、阵道、推衍之术,门人多行踪飘渺,不喜张扬,在诸多宗门中颇为神秘。
没想到,眼前这位寒气逼人的筑基女修,竟是此宗弟子!
“南圣隐宗……”墨尘沉吟着,并未立刻表现出欣喜或拒绝,而是谨慎地问道,“恕晚辈孤陋寡闻,不知贵宗……有何特异之处?所传功法,又与晚辈这粗浅的敛息之术有何渊源?”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带着一种底层修士特有的、对未知的警惕和务实。
冷漪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她并未因墨尘的“孤陋寡闻”而轻视,反而耐心解释,清冷的声音如同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南圣隐宗,不求显赫于世,但求道法自然,明心见性。宗门精研隐匿、阵道、推衍天机之术,尤重心性根基。门中核心功法《归藏隐元诀》,便是以敛息藏神、体悟天地微澜为根基,大成之时,身融万物,神游太虚,趋吉避凶于未萌。”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面纱,落在墨尘那双沉静的眼眸上:“道友所习敛息之术,虽非本门真传,但其敛气藏精、神意内守的核心理念,与《归藏隐元诀》的入门精要颇有相通之处。道友能将其修至近乎完美之境,足见心性契合。此等天赋,若入我宗门,得真法指引,必能脱胎换骨,道途可期。”
她的解释清晰明了,没有浮夸的许诺,只有对宗门理念和功法特点的平实阐述,以及对墨尘天赋的客观评价。
那份真诚与坦荡,透过清冷的语调传递出来,反而更显分量。
墨尘沉默着。
南圣隐宗的理念,确实让他心动。隐匿、阵道、推衍天机……这些都与他谨慎求存、步步为营的性格隐隐相合。
《归藏隐元诀》的描述,更是与他苦修的《敛息术》方向一致。
一个契合自身特质、神秘而强大的宗门,无疑是极好的选择。
然而,葛洪的教训犹在眼前。
修仙界的“善意”,往往包裹着看不见的算计。
眼前这位冷漪道友,虽言辞恳切,气质清冷孤高不似作伪,但毕竟身份地位修为远高于己。
她的招揽,是纯粹的爱才?
还是另有所图?那半截神秘的玉简,是否已被她察觉?怀中的太虚八卦瓶,更是绝不能暴露的隐秘!
巨大的诱惑与根深蒂固的谨慎在墨尘心中激烈交锋。
船舱内昏黄的灯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眼神深邃如古井。
冷漪静静地等待着,并未催促。
她周身散逸的清寒气息似乎也收敛了几分,如同寒潭水波渐平。
良久,墨尘深吸一口气,迎着冷漪那双清冷而坦荡的眸子,再次拱手,语气带着十二分的诚恳与保留:“冷漪道友厚爱,墨尘铭感五内。南圣隐宗理念高远,功法玄妙,实乃求道之人心向往之的圣地。然……”
他话锋一转,带着底层修士特有的、近乎执拗的谨慎,“晚辈初涉仙途,见识浅薄,于诸派之别更是懵懂。升仙大会在即,晚辈斗胆,恳请容晚辈亲临盛会,一睹诸宗风采,再做定夺。如此,方不负道友青睐,亦不负晚辈求道本心。”
他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巧妙地以“见识浅薄”、“需亲临比较”为由,将决定延后。既给了对方台阶,也为自己留下了宝贵的缓冲和观察空间。
冷漪闻言,那双清冷的眸子凝视墨尘片刻。面纱之下,似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冰凌轻碰的叹息?又或是错觉。
“也好。”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依旧清冽如初,“道途抉择,关乎一生,自当慎之又慎。墨道友有此心性,更属难得。” 她并未因墨尘的婉拒而流露出丝毫不悦,反而似乎更添几分认可。
她不再多言,只是素手轻抬,一抹微不可察的淡紫色灵光闪过。
一枚约莫寸许长、通体莹白、触手温润的玉符出现在她指尖。
玉符形似一瓣雪花,上面用极细的银丝勾勒出一个极其简约、仿佛云雾缭绕山峦的图案。
“此乃我南圣隐宗信物。”冷漪将雪花玉符递向墨尘,“墨道友若在升仙大会之后,心意所属,可持此符至坊市‘听雪小筑’,自会有人引你入山门。”
墨尘郑重地双手接过玉符。
入手冰凉,却并无刺骨寒意,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玉符上的云雾山峦图案似乎蕴含着某种清冷的道韵。
他将玉符小心收好:“多谢冷漪道友!此情墨尘必当铭记。”
冷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她最后看了墨尘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船舱的昏暗,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随即,她不再停留,转身,淡紫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穿过略显拥挤的底层船舱,向着上层区域走去。
所过之处,那股清冽的寒意也随之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角落再次恢复了之前的昏暗与沉闷,只有墨尘一人独立。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雪花玉符的冰凉触感仿佛还残留着。南圣隐宗……听雪小筑……
“墨大哥!墨大哥!”林风鬼鬼祟祟地从人群里钻了回来,探头探脑,脸上还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那位冷……冷前辈走了?没为难你吧?我的天,那寒气,靠近一点我感觉血液都要冻住了!她找你干嘛啊?”
墨尘收起纷乱的思绪,将雪花玉符贴身藏好,摇了摇头:“无事。冷漪道友只是……询问了几句升仙大会的事,并言自己来自南圣隐宗。” 他并未提及玉符。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林风将信将疑,但看墨尘神色如常,也不再多问,只是搓着手臂,嘀咕道:“南圣隐宗的人果然都怪怪的……不过实力是真强啊!,既然派人出来招揽弟子,看样子今年的升仙大会定然热闹非凡。”
墨尘重新在蒲团上坐下,背靠着冰冷的舱壁。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无法平静。
冷漪清冷而真诚的话语,南圣隐宗神秘的传承,还有怀中那枚代表着一个选择的雪花玉符,与葛洪储物袋里的残破玉简、温润的太虚八卦瓶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更加复杂也更具吸引力的仙路图卷。
窗外,夜色深沉,云梭渡船破开重重水浪,御风鳍的蓝光在黑暗中划出两道璀璨的轨迹,坚定不移地驶向那传说中仙缘汇聚的云梦大泽。
前路,近了。选择,也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