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立时朝梁九功递去一个眼色。梁九功会意,打了个千儿,口中称是,连忙卷起那幅地盘图,躬身退下安排去了。
太皇太后喝完药,抬眸看着他,玄烨顿时就知道太皇太后又要旧事重提,不免郁闷,脸色登时沉了下去,很是不虞。
太皇太后将他这副神情看在眼里,叹息一声:
“你便全当是让玛玛图个心安,还不行吗?你宠幸旁人,与宠幸她于你而言,又有何分别?”
玄烨覆在膝头的手不自觉的握紧,抬首见太皇太后那恳求的目光,终究无法再硬起心肠,胸中怒气翻涌,几乎是咬着牙,扬声道:
“赵昌!传旨,今晚章常在侍寝!”
太皇太后这才露出笑意,安抚的拍了拍玄烨的手背:
“这就很好。日子久了,你自会知晓那孩子的好处。”
玄烨再也坐不住,豁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外走去。心中憋着一团火,步履又急又重,刚跨出正殿门槛,险些与一人撞个满怀。
他猛地刹住脚步,积压的怒火瞬间找到了宣泄,厉声呵斥:
“放肆!眼长在脑门上了吗?”
章常在是去慈宁宫小厨房取新制的点心,此时端着托盘往回走,哪里能想到皇帝会冲了出来,一下没止住和皇帝撞在一起,又听他如此生气,吓得顾不得掉了一地的点心,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告饶:
“主子爷恕罪!奴才该死!奴才万万不敢冲撞主子爷,求主子爷开恩啊!”
玄烨居高临下,冷眼看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影,那满腔的被迫与无奈,此刻尽数化作了冰冷的厌弃。
“来人,将章氏拖下去……”
那杖责二十终是没说出口,将怒气压了又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言行无状,禁足半年!”
言罢,再不多看地上人一眼,袍袖一拂,疾步离去。
章常在遭此无妄之灾,满心惊惧,抬头愣愣的看着他袍角翻飞一路冲出慈宁宫,两行清泪簌簌而下,歪倒在一边嘤嘤啜泣起来。
是夜,玄烨依旧宿在昭仁殿。他已过而立之年,虽正值春秋鼎盛,却因朝政繁剧,近来新添了头痛的毛病。太医开了方子,需每日用药油揉按太阳穴方能缓解。
他枕在令窈的腿上,闭目养神。令窈取了些许药油倒在掌心,搓得温热了,才用指尖不轻不重地替他揉按着两侧穴位。
殿内烛火温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
西次间靠北墙下,小七正端坐在书案前温书,身姿笔挺,神情专注,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对着书本嘀嘀咕咕。
元宵则爬上了哥哥对面的椅子,乖乖地趴在桌沿,看着哥哥写字。兰茵见她好奇,也给她铺了纸笔,由着她信手涂画。
静谧之中,玄烨轻轻抬眸,目光掠过用功的儿子,复又闭上,缓缓开口道:
“有桩事我想同你商量。”
令窈手上动作未停,心中却微微诧异。玄烨鲜少用这般商量的口吻与她说话,不由轻声问道:
“什么事,竟劳动你说出‘商量’二字?”
玄烨含笑看她一眼,语气缱绻温柔:
“太子像佑儿这般年纪时,身边的哈哈珠子早已配了十人。如今佑儿身边只有个叫圆子的小太监跟着,终究不成体统。
虽说不必全都配齐,人多容易出乱子,而且太多了恐带坏了孩子的心性。譬如太子,有时十来个哈哈珠子围着他七嘴八舌,反倒扰得他自己都没了主意。
可见人选贵精不贵多,两三个足矣。佑儿性子活泼,更需择选些沉稳年长的,品性端方,能教导他、引着他;再添一两个年纪相仿的,陪他一同进学玩耍,才是正理。”
他说着坐起来,兴致勃勃。
“今日我特地翻看了近来京中适龄的子弟名录,瞧见甘肃总督孙思克的次子孙承运,便觉得极好。这孩子是敖汉固伦公主的外孙。
上次为胤祺挑选哈哈珠子时,我就存了私心,特意将他留了下来,便是想着日后给佑儿。听闻他为人正直,光明磊落,骑射功夫扎实,文章也做得不错,正是指引佑儿的佳选。”
令窈未曾见过那孩子,心下不免有些忧虑:
“我久居深宫,这些年宫外之事,也不过是通过大哥二哥家书中知晓一二。孙家情形,我实在不甚了解。
不过我觉得家世门第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人品端正,性子沉稳,万万不能有那些坏心思,怂恿着佑儿行差踏错。若心术不正,纵是文武全才,也断不能要。”
玄烨听她如此说颔首道:
“你所言极是。上回为胤祺挑选哈哈珠子,太后便与我争执,一心只挑家世显赫的,说是日后好为胤祺添些助力。
连宜妃也这般说,她甚至举荐她大哥家的孩子,她似乎至今仍看不清自己的处境,一味只知攀附荣华,恨不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言罢,他冷冷一笑,眸中掠过一丝讥诮。
令窈笑了笑:“小七的哈哈珠子,你拿主意便是。不求家世如何,唯看人品心性。”
玄烨握了握她的手。又道:
“这是一桩。另外就是我打算让佑儿日后多跟着太子。太子性子有时略显浮躁,身边有个弟弟跟着,他或能更自觉地约束言行,以身作则。日后佑儿的路也能走得顺遂些。”
令窈自然明白这“路顺遂”指的是什么,跟储君关系好,日后太子登基,自然会厚待小七,只是现在一切尚未可知,这步棋下的太早了,便道:
“太子身边已有四阿哥时常相伴。小七若再凑上去,岂不添乱?听闻四阿哥聪慧稳重,极有分寸。若让小七这般跳脱的性子去了,岂不是给四阿哥平添麻烦?”
玄烨见她言语间略有推辞之意,心下已明了她的顾虑,沉吟片刻道:
“无妨。先让佑儿跟着太子一同听讲,不过是师从同一位师傅,并无大碍。再说四阿哥平日也在,多他一个也不嫌多。”
他终究是九五之尊,言语间自有决断。令窈心知不便再驳,想着暂且应下,日后再寻机转圜也未尝不可,便顺从道:
“也好,一切但凭你安排。”
三日后,为七阿哥遴选哈哈珠子的名单便已拟定。
分别是甘肃总督孙思克之次子孙承运、护军统领瓜尔佳·苏勒达长子额尔赫、山西布政使富察·马齐三子富德。
其中富德年岁最幼,比小七还小上一岁。
旨意一下,富德即刻从山西启程北上;孙承运与额尔赫本就居于京中,倒省了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