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过,夜色深沉。
令窈服侍着玄烨上床安歇,刚放下纱帐,玄烨却忽然伸手将其撩开,朝着外间扬声道:“梁九功。”
一直候在明间的梁九功闻声,立刻快步趋入内室,躬身听命。
“去将朕日常坐卧的那张凉榻搬进来,再另取一床袷纱薄被。”他指了指南窗下,“就放那里。”
梁九功虽心下诧异,却不敢多问,连忙应“嗻”,转身出去安排。
不多时,几个太监便轻手轻脚地将那张凉榻抬了进来,依旨安置在南窗下,又铺上了一床素色的袷纱被。
玄烨目光扫过那布置妥当的凉榻,又瞥了一眼面露不解之色的令窈:
“今夜你便睡在那榻上。” 他顿了顿,似是解释,又似是安抚,“安置在那里,朕一揽帐便能瞧见。你且忍耐一晚便好。”
令窈不解其意,但见他面色有些焦虑,也不好违背,待梁九功收拾妥当,倚言合衣在凉榻上躺下。
虚虚盖了一角袷纱被,又不敢直视玄烨,只能微微侧着身,竖耳仔细听着身后帐内的每一丝细微动静。
玄烨并未睡着,只觉得心里烦闷不堪,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合上眼,又觉杂梦缠身,索性睁着眼躺着。
斟酌再三,到底是微微挑开一角,只见令窈侧卧在凉榻上一动不动,脊背绷直,一看就是没睡着。
他放下纱帐,只觉得好笑,一时间分不清自己今夜这般反常的失眠,究竟是因为那冥冥之中的不安,还是仅仅因为她就在这寝殿之内仅一帐之隔。
正思忖间便听令窈怯生生问:“主子爷可是被梦魇着了?”
“没有,” 玄烨翻了个身,平躺着,盯着帐顶,“不知怎的,就是有些睡不着。”
“要不,奴才陪着主子爷说说话?兴许说着说着就困了?”
令窈的声音依旧轻轻的,带着安抚的意味。
玄烨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殿外龙光门那儿却陡然传来一阵凄厉尖锐的猫叫。
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似乎是好几只野猫正在激烈地厮打争抢,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充满了野性的暴戾与不安。
他一惊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连忙去查看令窈,怕她吓着,揽帘一瞧,见她只是坐起来,一脸茫然,倒无惊吓,心里稍安。
梁九功在外头窗下道:
“主子爷受惊了,奴才罪该万死!不知是哪里窜来的野猫,在宫墙根下争食打闹,奴才已经叫人将它们尽数驱赶远了,绝不敢再惊扰圣驾!”
玄烨闻言,眉头微蹙,沉声道:
“朕知道了。将那些猫儿狗儿都赶远些,深更半夜,一惊一乍,成何体统,还让不让人安睡了?”
“嗻!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再加派人手,将各宫巷子都仔细巡查一遍。”
梁九功连声应着,脚步匆匆远去,想必是亲自赶往龙光门外安排巡查驱赶之事去了。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然而,经此一闹,那原本就稀薄的睡意,更是彻底消散无踪了。
玄烨从枕下摸出一枚铜镀金嵌珠画珐琅怀表,打开表盖一看,时针不偏不倚,正落在三字上。
他不由得苦笑一声,得,这一宿算是彻底无眠了。索性坐起身,撩开帐幔,弯腰穿鞋。
令窈在凉榻上听见动静,诧异地支起身子:
“主子爷,您这就起身了?时辰还早呢。”
玄烨随手扯过一件外袍披在肩上,趿着鞋便往明间走去:
“睡不着了,去看会儿书。你再躺会儿吧,离起身的时辰还早。”
主子都起来了,做奴才哪敢坦然安睡,令窈连忙从凉榻上起身,一边整理微皱的衣袍,一边道:
“那奴才去给您熬一碗枣仁安神茶吧,好歹能定定神。”
玄烨却摆了摆手,走到明间的书案后坐下:
“夜深人静的,不必兴师动众折腾了。我坐着看会儿书静静心就好,左右不到半个时辰就该起了。”
令窈无法,只得跟着走到明间。值守的濯丹和叠翠见主子爷这么早便起身,皆是面面相觑,满心疑惑,却又不敢开口询问。
叠翠依着规矩,朝殿外击掌示意,守在外间打帘的小太监闻声,立刻悄步退下,往各处传递主子爷已起的消息。
不多时,便有宫人奉上温热的茶水与几样清淡的茶点。
令窈接过,小心地放置在玄烨手边的书案上,随即垂首退到一旁。与濯丹、叠翠静立在不远处候着。
殿外,不知是哪里的鸡鸭竟提早吊起了嗓子,一声比一声嘹亮突兀,在这寂静的凌晨时分,隔着重重宫墙都听得清清楚楚。
隐约间好似什么鸟儿,扑棱棱地一阵乱飞,从宫殿的琉璃瓦顶急促掠过。
好不容易熬到亥时三刻,玄烨终于梳洗更衣妥当,往乾清门御门听政去了。
映云带着一帮人进屋洒扫,临进门冷冷瞥了令窈一眼,带着探究和打量,倒也没说什么。
令窈一宿未曾合眼,此刻只觉得脑子里如同灌了浆糊,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实在懒得再去应付她的脸色。
只依礼福了福身,低低唤了一声“映云姐姐”,便退出殿外,径直回到自己屋内。
打盆冷水,胡乱擦了把脸,又换上一身干净的宫装,准备在床上眯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惊醒,胃里翻江倒海,头晕目眩,晕船一般直欲作呕。
她不得不起身,强忍着不适,倒了一杯温茶,小口啜饮着,试图压下那阵阵上涌的呕意。
天气比昨日更添几分闷热,光站那儿就是一身汗,心里发慌喘不过气来。她不得不出来透透气。
谁知刚迈出门槛,脚下猛地一个趔趄,险些一脚踩中一只从廊庑下疯狂逃窜的黄鼠狼。
那黄鼠狼失了方向般在院中乱跑乱撞,引得几个正在洒扫的小宫女惊慌失措的避让。
几个小太监低声窃窃私语着走过:“这已是第几只了?今早一起来我就瞧见好几群耗子,老的少的,没头苍蝇似的,不知往哪个方向乱窜。”
令窈听着这些议论,看着眼前这反常的景象,心中的慌乱与不安越发明显,坐立难安,一股莫名的焦灼感萦绕不去。
正当她心神不宁之际,却见太后宫里的管事太监面带笑容地走了过来,对着她打了个千儿,和气地道:
“姑娘,太后主子听闻皇上昨日夜里一宿未得安眠,心中甚是担忧,特传姑娘过去问几句话。”
令窈纳闷不解,压下思虑,应了一声,整理一下仪容,随着他往慈宁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