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霭枯坐了一夜,未曾合眼。她就那样僵直地坐在架子床沿,眼睁睁看着窗纸从浓重的漆黑,一点点浸染上黎明时分清冷的灰白,继而逐渐转为晨曦微暖的淡黄,最终,满室都被明亮的光线充盈,
她蹒跚着脚步去收拾东西,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很快就打点好了,背在肩上轻飘飘的,单薄的不存在般。
玄烨的旨意已下,命她今日必须离宫,不得延误。她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时间回味,只能像个被驱赶的影子,尽快从这富丽堂皇的牢笼中消失。
她放下包袱打开妆奁准备梳洗,余光一瞥看见门外有一道人影,那轮廓依稀有些像是戴佳氏。
她打开门果然是戴佳令窈。
春霭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过身,重新坐回妆镜前。
令窈走进来,她是受乾清宫一部分旧日宫人所托前来。
这宫里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有落井下石,自然也有一丝未曾泯灭的温情。
春霭做大姑姑时,虽严厉,却并非刻薄寡恩之人,对手下宫人也多有照拂,且从不徇私舞弊,假公济私,倒也真让一小部分人念及旧日情分。只是碍于皇帝,无人敢送行,便凑了些银钱,托令窈转交。
她将钱袋子放在桌上:“这些是乾清宫一些旧人凑的份子,托我带给大姑姑。天长水阔,宫门一别,日后怕是再难相见了。大姑姑保重。”
她在那一袋银钱旁又放了一个小钱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莫推辞。”
春霭透过铜镜,看着身后那个曾被她屡次打压的年轻女子。镜中的影像有些模糊,令窈的神情也看不真切。
她解开头发一下一下梳着,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眼尾已见皱纹。
令窈在圆凳上坐下,看着屋外晴好的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那样蓝那样广阔,却被琉璃瓦顶裁成四四方方的一块,她仿佛站在井底幽然向上望去。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若是教导小格格,明明映云比你更合适,她相较年轻,有精力应付一个调皮的小孩子,她自幼跟着主子爷,更知晓宫里规矩,为何独独派了你。”
她微微侧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镜前那个沉默的背影诉说:
“你明明掌舵着乾清宫的上上下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派了你还派了承露,即便是蒙古的小格格,御前两位大宫女照顾,是不是也有点多此一举了。”
“后来你用绍兴黄酒让我出丑,暗讽我出身不高,见识短浅,喝黄酒要配金银盏我都不知道,还做堂堂乾清宫司膳,岂不是笑话?”
令窈提及此事,嘴角倒是漾起一抹笑。
“可也就是在那一刻。”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事后的明晰,
“我突然就懂了。出身,出身很重要。外八旗与内八旗的女子入宫,走的几乎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或许我们这些内八旗的穷尽一生挣扎,也爬不到某些外八旗贵女起步的位置。当然,这也要看家世是否得势,看个人的运气手段。
但出身,它从一开始,就画下了一条看不见的线,决定了每个人的起点和旁人眼中的上限。”
她转过头,目光清亮地看向春霭的背影:“你得益于出身,也败于出身。”
春霭浑身一震,拿着梳子的手僵在半空,停留在那绺花白的发丝上,一动也不动。
“其实就算这次没有揪出你,你也不会回乾清宫,你知道为什么吗,春霭?”
春霭透过铜镜看她一眼,那古井无波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微澜。
“因为你跟慈宁宫走得太近了。”
她缓缓道出这个宫中人人隐约感知,却无人敢轻易点破的事实。
“你在乾清宫能一手遮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是苏麻喇姑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又曾跟着伺候过幼年的主子爷,念及旧情,主子爷愿意给你几分薄面。”
“可也正是因为你根植于慈宁宫,所以你注定不可能成为主子爷的心腹。你有你的旧主,你有你的根基。
这些年来,你往慈宁宫递过多少次关于主子爷的大小事务,细微情绪。你自己心里,想必都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吧?
你就像太皇太后安插在主子爷身边的一对眼睛,让他事事顾忌,样样在意。”
春霭浑身发颤,梳子从发丝上划过,吧嗒一声坠落在地,牵扯下一缕青丝,飘飘荡荡落在她的袍子上。
“主子爷不喜欢自己身边有其他势力存在,乾清宫相当于主子爷一个小小的壳,是他在宫里仅存的可以做自己的地方。
试问这样一个地方怎会让其他人染指,所以你必须走,不仅是你,连你一手培养出来的,同样打着慈宁宫烙印的承露也要走。
我虽然是你一手指定,但我除了主子爷外没有任何其他主子,或许这就是主子爷看重我的原因吧。”
春霭缓缓转过头看着她,那双眼眸里已有滢然泪意,唇瓣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令窈站起来,举步往外走去。
“你别走……” 春霭突然叫住她,声音近乎哀求,“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她也不管令窈是否愿意听,自顾自地转过身,重新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梳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镜中苍老的容颜。
“清军入关那一年我才五岁。”
声音飘忽,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匆忙逃难时,与家人走散了,那时候,到处都在传清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害怕极了,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后来,还是被抓住了。”
她梳头的手微微一顿,浑身哆嗦一下,眼眸里泛着恐惧。
“眼见着就要成为刀下亡魂,是老祖宗恰好路过看见我,及时开口,救下了我一条小命。
从那以后,我就跟在老祖宗身边,一直到顺治爷薨逝,年仅八岁的主子爷登基,我才被调去照顾主子爷。这一待就是整整十七年。”
她叹息一声,将头发绾好。
“我不知道我的家人是否还活着,或许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吧。”
春霭回头望向站令窈,眼中满是迷茫:“令窈,我没有根,我也没有家,我除了宫里,我不知道该去哪。”
令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也好,感慨也罢,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门外跑进来三个太监,面色不善,瞥了令窈一眼,随后对春霭道:
“春霭!关于龙目变色一事,司衣宫女兰茵检举揭发,称你曾收买并威逼利诱她,在主子爷的常服上做手脚,慎刑司传你即刻前去回话。”
春霭怔在原处,半晌回不过神来,良久才语气淡然道:
“那你容我换身衣裳,总不能衣衫不整去见人吧。”
那三个太监倒还通情达理,彼此互看一眼,点了点头:“快些!莫要耽误工夫!”
春霭应答一声,将太监们请出门外,令窈也跟着走了出去。
储秀宫里有两缸梅花,稀稀疏疏开了几朵,暗香浮动,日光照着花影映在廊下,辗转游移。
渐渐地,门外的太监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开始低声嘀咕:“她该不会跑了吧?”
另一个摇摇头,嗤笑道:“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是深宫内苑,她能往哪里跑?”
其他太监点点头,勉强按捺着性子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花影渐渐转至窗上,烙下斑驳的日光。
“不对劲啊……” 一个太监皱着眉念叨了一声,“走吧,进去催一催!”
三个人一合计上前推开门。
那门吱呀打开,就看见一双脚在空中晃啊晃啊,顺着往上望去就看见春霭吊死在房梁上。
令窈僵在原地,看着狭长的朱红门框内,春霭脖子上缠着白色绢帛,穿着汉人女子的装束,梳着汉人女子的头发,一丝不苟,干干净净,仿佛要去赴一个重要的约期,而非决绝地奔赴黄泉。
她一口气吸不上来,只觉得堵在胸口,遍体发寒,一直冷到骨子里,让她整个打颤。
“哎呦!怎么自戕了!”
为首的太监也是大吃一惊,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惋惜,但更多的是麻烦上身的懊恼。
他招呼另外两人,赶忙上前割断绳子,将春霭的尸身放了下来。
只听见其中一人一边收拾,一边低声感慨:“宫女自戕可是大罪,她倒是一了百了,也不怕连累家人。”
令窈张了张嘴,嗓子里又干又涩,泛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半晌挤出几个字:“她……已经……没有家了。”
那日光终于辗转照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