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垂首屏息,上前几步,稳稳端着承盘,蹲身行礼:“奴才请佟主子安。奉主子爷命前来送福字。”
年节下赏赐福字是件体面且重要的事,代表着帝王的恩宠。
令窈行完礼起身,将手中承盘高高举过头顶,明黄色的绸巾盖着那寓意吉祥的福字。
佟贵妃亲自接过谢恩,随后将承盘交给侍棠,复有在宝座上落座。
令窈站在下首,一副恭敬有余,谨慎谦卑的模样。
佟贵妃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从那根乌黑油亮的辫子到那身绛紫色的袍子,那袍子一桶似的照下,身材不显不露看不出什么,一双手倒是白净,许是熬奶茶的缘故,脚儿尖尖只露出个头。
乍一看去,这丫头似乎并不算出挑。
论容貌艳丽,比不上荣嫔;论身段风流,比不上宜嫔。
可她身上偏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像一汪山涧清泉,澄澈透亮,干净得让人见之忘俗,在这脂粉堆砌,算计重重的深宫里,反倒显得格外醒目。
佟贵妃端起手边茶盅,轻啜一口,目光却依旧在令窈身上来回扫视。
令窈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料到佟贵妃怕是要发难。
谁料佟贵妃刚掉过头准备开口,惠嫔却捧着一份单子,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姐姐,坤宁宫萨满祭祀的贡品单子初步拟定了,还需请您过目定夺。”
如今中宫之位空悬,佟贵妃以贵妃之位代掌六宫事。一年一度于坤宁宫举行的萨满祭祀至关重要,自然由她全权负责。
见此,佟贵妃不得不暂时按下对令窈的盘问,伸手接过单子,凝神细细查验起来。
令窈暗自松口气,见时机正好,连忙又福了福身:“若佟主子暂无其他吩咐,奴才便先行告退了。”
侍棠见状朝她挥了挥手,令窈如蒙大赦,立刻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康熙十七年的最后一日,是在细碎飘零的小雪中悄然到来。
为着明日元旦的大朝贺与诸多庆典,乾清宫上下人等无一敢安歇,各处灯火通明,人影穿梭,弥漫着一种紧绷忙碌的年节气氛。
最重要的除夕家宴即将开席,玄烨将与众妃嫔一同守岁迎新年。令窈身为乾清宫司膳,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家宴仪轨繁琐隆重。
皇帝升座后,丝竹管弦之声响起,宴席正式开始。先摆上各色精美冷盘攒盒,谓之“冷膳”;待皇帝动箸后,方才依次传上热气腾腾的“热膳”。第一道呈上的是汤膳一对,随后是醇香的奶茶,接着便是依照严格顺序轮转呈献的各色珍馐,谓之“转宴”。
令窈与沁霜守在乾清宫的连房里,与御膳房总领塔布鼐一一核对着膳饮单子。
每一道要呈到御前的菜肴,都需在她们眼前过目,查验温度色泽以及摆盘是否妥帖。
沁霜已是喊得嗓子沙哑,令窈也站得腿肚子阵阵发软,汗湿了额发。
眼见着到了转宴,众人稍稍松口气,还有一个酒膳差不多就要结束了。
家宴上丝竹管弦之声遥遥传来,伴随着众妃嫔的欢声笑语,这是后宫妃子难得能露脸的机会,无不牟足了劲儿,从衣裳首饰到言谈举止,暗中较劲,各展风姿,盼君一顾。
那欢声笑语之下,涌动着的是无数精心算计与殷切期盼。
随着酒膳最后一道菜品呈上,摆膳太监退下,至此算是全部完事,等吃完撤席便可。
令窈和沁霜这才寻到空隙,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出连房。
夜色已深,寒意正浓,零星的飘着雪花,无风,密密下着。
背后被汗水濡湿的里衣经冷风一激,顿时让人冻得直打哆嗦。两人赶紧裹紧了衣衫,缩着脖子躲到廊庑下暂避风寒。
塔布鼐在屋内瞧见了,朝身边一个庖厨使了个眼色。那庖厨立刻会意,手脚麻利地端了两碗肉糜汤饭送了过去。
令窈和沁霜连忙接过,朝着塔布鼐福了福身。
宫里从不缺会做人的聪明人,塔布鼐便是其中之一。在他眼里,人只分“有用”和“无用”两种。显然,令窈和沁霜属于“有用”之列,故而他也乐得施些小恩小惠,维持这点表面情分。
令窈刚捧起碗,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暖暖身子,远远便瞧见主子爷由梁九功躬身引着,从殿内走了出来,想必是宴席中途更衣净手。
玄烨一打眼就看见令窈缩头缩脑站在廊下,单薄的风一吹能吹跑似的。
他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脚步一转,便径直朝她走去。
令窈原以为他只是路过,谁知他越走越近,竟是冲着自己而来,慌忙放下碗就要蹲身行礼。
“起来。” 玄烨一伸手截住,便觉她的那手冻得跟冰坨子一般。就着廊下烛火一看,小脸苍白,额发却被汗水浸湿黏在鬓边,好不狼狈。
玄烨脸色一沉,立刻朝身后的梁九功扬了扬脸,吩咐道:
“找人伺候她下去梳洗整理,换身暖和衣裳,别冻着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收拾妥当后,让她过会儿到正殿来。”
言罢,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便朝着更衣的连房走去。
令窈闻言,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心里叫苦不迭。
她这边刚忙完,正想喘口气,歇一歇脚,这一去正殿,定然又是陪站伺候,还不知要熬到几时才能结束,真是想想都觉得腿软。
梁九功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忍着笑意,上前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令窈姑姑,请吧?”
令窈无法,只得耷拉着脑袋,趿着沉重的步子,慢吞吞地跟着梁九功往供宫女们暂歇梳洗的耳房走去。
待令窈重新梳洗整理停当,换上一身干净暖和的衣袍出来时,玄烨也已换好了一身石青色团龙纹暗花缎常服褂子,正负手站在廊檐下,若有所思地望着漫天飘洒的细雪,似在等她。
令窈未曾料到他竟会在寒风中候着,微感诧异,连忙小跑着上前。
刚近前行礼,话语未出,玄烨已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往上一拽,扯着她便径直往灯火辉煌的殿内走去。
令窈那只被他攥住的手腕,瞬间如同离水的鱼儿般不安分地扭动着,试图挣脱掌控。奈何玄烨五指收拢,力道不容置疑,丝毫不给她挣脱的余地。
奈何这丫头是做惯了力气活出身,许是以前搬瓶子拿罐子,腕力竟也颇大。两人拉扯间,临门刹那,令窈猛地一挣,手腕竟真从玄烨掌中滑脱出来。
玄烨脚步微顿,眉眼倏忽一蹙,似乎有些意外,顺势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迈入殿内。